顶着两个乌青硕大熊猫眼的时老师,刚飘进办公室就收到了来自同事的关怀。
“哎唷,时老师啊,昨晚做贼去啦?”任老师惊呼。
“我看不止昨晚,这憔悴的小脸,你是熬了几个大夜啊?”杨老师仔细端详开始评点。
“什么事啊,是不是因为今天那个新同学要来,给你紧张的啊?”隔壁班班主任李老师凑过来精准补刀。
时温一屁股瘫坐下来,火急火燎翻出化妆包,紧盯着时间对着粉饼盒里的小镜子匆忙掩盖熬夜的痕迹。
“周末又要上课,这周我还有公开课,我现在都快成007了,全年无休。”手忙脚乱在脸上匆匆捯饬几下,时温抓起课本就往外冲。
这几天没一夜好眠,只有昨夜收到梁意的信息后方才安心一些,拥有了一段短暂安稳的睡眠。偏偏睡的太好,差点错过早起的闹钟,早餐也没来得及吃,抓了两个小面包就跨上电动车疾驰赶来。
但时温不情愿说出焦虑的真正根源,安安和梁意,哪一个都不是能够坦然公之于众的烦恼。
走进教室,比往常晚到了五分钟。整个教室闹得沸反盈天,打打闹闹,好不快活。只有坐在第一排的小个子女生小苹果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整理书包。
吵吵嚷嚷,竟连班主任已经从前门走进来也没发觉。时温快步走到讲台前,板起脸大声道:“我看谁——”
她故意拖长调子,目光扫过瞬间僵住的小脸,话锋陡转:
“能像小苹果一样这么棒!”
一年级的小学生年龄尚幼,对“绝不能输给别人”这件事有着令人震撼的执着。此话一出,小朋友们都自觉安静下来,竞赛似奔回自己的座位上,腰杆挺得笔直,小眼神亮晶晶求表扬。
这期间又陆续进来不少学生,不自觉间竟都默默加入这场比拼。时温围着教室满意地巡视了一圈,仔细观察每一个小朋友高高仰起一丝不苟的面孔。
一圈完毕,绕回讲台,她笑眯眯开启“夸夸模式”:“太棒啦!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小宝宝了,我们是光荣的小学生啦!”
停顿片刻,时温再次重复问道:“我们是——”
台下一片自豪回应:“小!学!生!”
时温继续发问:“小学生进班级第一件事是——”
“进班级!先读书!”齐刷刷的童声响彻教室。
时温比出大拇指:“太棒了!但是今天发现有同学还没做到,明早能不能让老师看到我们棒棒的小学生呀?”
“能!”每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回应,震耳欲聋的音浪向时温迎面袭来。
“好,现在开始早读,拿出语文书。”时温暗中舒了口气,到语文课代表桌前轻轻拍拍小女生的后背,“课代表来讲台上带大家早读。”
琳琅读书声响起后,时温终于松下一口气,在靠门口的位置站下。
“时老师,时老师。”
小苹果坐在靠近时温的位置,举着手疯狂呼叫。
生怕她有什么紧急情况,时温赶紧俯下身凑过去:“怎么了?”
“老师……”小苹果神秘兮兮凑过去,趴在时温耳边用气声问,“我妈妈说我们班要有新同学来,是真的吗?”
时温:“……”
这届家长的情报会不会过于灵通了一点?
“先好好早读,老师刚夸过你,你要继续保持,知不知道?”时温赶紧搪塞过去,拒绝继续与她深入探讨这个话题。
不知是消息灵通的小苹果传播能力也很一流,还是灵通的不止她一个。时温很快便发现,这个消息早已传遍全班了。
下了早操,刚走到二楼,正巧遇到去上第一节课的杨老师。
“诶?时老师,安安妈妈已经来了,带着小朋友在办公室等你呢。”
“好的好的,我就上去了,谢谢杨老师。”
脚步却陡然慢了下来,身子沉重起来,一步一步往前踏,心跟着抽紧,在胸腔中的震动传递到耳朵里,整个人的血脉里都涌动着“砰砰砰”的声响。
就像一直在复习中等待一场未知的考试,终于被临时通知了考试时间。紧张攀至顶峰,又奇异地落下一丝尘埃落定的踏实感。
办公室门口,早已碰过面的安安妈妈揽着身边的男孩起身迎来,热情地冲时温打招呼。
时温礼貌地对安安妈妈微笑点头后,视线忍不住落在男孩身上。
只看外表,似乎与其他普通孩子并无分别,甚至就长相而言,算得上更加漂亮可爱。
白皙的脸上有稚气的婴儿肥,但仍能看出五官的清秀,全身上下无一不透露着被精细照顾的痕迹,干净整洁。面上嵌着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眼角是柔和的曲线,飞翘没入浓密的睫毛丛,偏偏这双美丽非常的眼里叫人一看便能发现端倪。
男孩被妈妈掰正面对时温,但眼睛却一直流连他处,固执地黏在办公桌上那摞用彩色标签做过标记的作业本上,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安安,这是时老师。”安安妈妈轻声引导,“说老师好。”
男孩的眼神终于有一丝松动,但最终还是依旧盯着那串排列整齐的彩色,机械地重复:“老师好。”
好在,安安虽然不太情愿主动交流,但一直保持着平静的状态。甚至安安妈妈把他交给时温后,他也只是短暂地流露了不情愿与惶恐。
临走前,安安妈妈对安安说:“安安,爸爸妈妈等你放学之后就会来接你回家,你要听老师的话,记住爸爸妈妈在家教你的。安安再见,安安,你也跟妈妈说再见。”
安安始终没有说再见,妈妈离开后,他便跟在时温身后继续沉默。时温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带着他往班里走的路上,一步三回头,生怕突发什么失控事件。
本以为自己也许会对安安产生特殊情绪——诸如同情、担忧、烦恼,但此刻,她发现心中更强烈的竟是因自己而生——焦虑,甚至称得上是恐惧。通通来源于对自己能力的不自信。
进班后,安安果然还是低着头,眼神始终拒绝与任何另一个人类相碰。
时温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紧张了,几乎超过当年实习时第一次面对学生。
面对着讲台下四十五双充满好奇的探照灯般的眼睛,时温忍不住偷偷捏紧拳头,挤出一个亲切过头的笑容:“让我们一起欢迎新同学!”
各路神仙保佑我!拜托拜托,千万不要出岔子!
“大家好,我叫周乐安。”
出乎意料的,安安竟然平静地站在讲台边流畅地完成了自我介绍。虽然语气有些生硬,说话时脸上还是没有波澜,眼神也仍旧飘在别处。
像是排练过千万遍,在台上完成了一次准备许久的汇报演出。
时温的心终于落了地,身体因高度紧张而丢失的感官知觉又重新归位。轻轻揽住安安单薄的肩膀,在小朋友们真诚的激动掌声中将他送至座位。
莫名其妙的感动窜上心头,明明是刚刚开始,倒有种谢幕时的鼻头酸楚。
这一整天里,时温时温化身盯班狂魔,见缝插针往教室跑。盯到坐后门口的小孩都烦了,无论何时一回头,都是冷不丁出现班主任一张大脸,大呼:“时老师!你怎么又来了!”
直到放学,亲手将安安交还给父母。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太好了,这成功的第一步!
自从得知安安要来班上,时温心中压力不断积累,早已沉积成坠胀的一处心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今天终于得以纾解,原来只有面对未知时才最害怕,真正开始反而轻松了太多。
下班时,她的快乐已经满溢到让人难以忽视,精神奕奕地收拾东西,甚至活力满满主动邀请杨老师同去自己最爱的烘焙店。
“啧啧啧,判若两人啊!早上那个憔悴时温是被您杀害了吗?”杨老师好笑地打量她,“我可不去,高热量,我减肥呢!”
“拉倒吧,你就是懒得跑。” 时温哼着小曲儿起身,临走还留下豪气诺言,“等着!我去买,明天给你带!”
刚出学校大门,时温就远远听见保安隔着传达室门在里头一个劲叫她。
单脚撑住地,把住小电驴,转身看见王大爷举着一个文件袋,拧开小门小跑过来。
“可算是碰到你了时老师,有你一份文件,喏。”王大爷中气十足地吆喝,伸手递来一份厚实的文件袋,“下午就送来了,去你办公室看两回了你都不在,我怕是什么重要文件,也不敢随便丢在你桌上。”
时温接过袋子颠了颠,沉甸甸的。没有快递包装,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牛皮纸文件袋,背面的空白处用黑色签字笔写了她的名字和地址。
字倒是漂亮,铁画银钩,筋骨遒劲。
“这是谁送来的?好像不是快递啊?”时温好奇地半倚在车垫上,拆开袋口。
王大爷也凑过来看:“是个闪送小哥,我让他打电话给你,他说寄件人特意嘱咐不要打电话,怕你在上课不方便,就先放在传达室。”
拿出来第一眼,眼入眼帘竟然是她自己的字迹。
那份被梁意要走的笔记重新被送回到了自己的手上。
不,是复印件。
上面又布满了新的勾画,粘了淡蓝色的便利贴,纸片上的笔迹与文件袋上的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张又一张纸页,层层叠叠覆了许多片蓝色的翅翼,在夕阳下和着风声,扑簌簌响起来。
时温下意识捏紧手中无数个小小翅膀,仿佛担心它们会真的振翅飞走。
紧紧捂住出口,她将那些蠢蠢欲动的蝴蝶拦在手心之下。
王大爷还在嘀咕:“草稿纸啊?我还以为是什么机密,你们小年轻发文件不都用电脑吗?还特意跑一趟送沓纸啊?”
时温脑子嗡嗡作响,已有些听不进别的声响,整个心房充满蝴蝶扇动翅膀细碎绵密的动静。把文件袋妥帖塞进帆布包,她对粲然一笑:“嗯,特别重要。谢谢啦!”
乘着桂子氤氲的风,那群小小的淡蓝色翅膀,从挂在车前摇晃的帆布包里钻出来,飞向时温。
骑车穿行在深秋的大街小巷,水果成熟的香气浸润了城市,空气中的每一滴水汽都被酿出醇厚香甜的芬芳,实在醉人。
糟糕,忘记去买面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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