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期间，除日常紧要事务外，朝廷诸务暂歇，整座皇城沉浸在新年吉祥喜乐的氛围中。
太后自青山寺迎回宫后，会暂住至元宵节结束。皇室宗亲借着新年入宫向太后请安，宣衍赐宴陪同太后与宗亲用膳，接受朝贺。
日子一晃到正月初十，虽然年假还未结束，早朝也未依制重启，但朝廷政事正在逐步恢复，在京官员陆续入宫，向陛下奏禀新年期间的紧要政务。
其中，年后即将举办的科举会试便是头等大事，各州很多参加会试的学子早在年前就千里迢迢抵达京都，这些人的妥善安置，既彰显着朝廷的重视也体现着帝王的明德，礼部不敢敷衍大意，更不敢擅作主张。
夏知谦一大早就协同礼部侍郎、锦衣卫指挥使楚天阔候在了建章宫外，等待传召。
内侍撩帘邀请，“夏大人，刘大人、楚指挥使陛下有请。”
宣衍斜靠在软椅上，腿上盖着毯子，手里抱着暖炉，除夕过后第二日，宣衍就得了风寒，反反复复已经过去许多天，至今没有完全好。
他面容苍白，神色也倦怠。
三人进殿跪拜，“微臣请陛下安。”
宣衍低头轻咳了一声，席顾安弯腰接住递给他的手炉，直身对三人道：“大人们平身。”
夏知谦满面忧心与歉疚，“陛下这是生着病，微臣实在莽撞，这会儿进宫惊扰陛下养病。”
宣衍虽然困乏，但还是强打起了几份精神，道：“无碍，说吧会试可准备的如何了？”
夏知谦往前一步，躬身道；“回禀陛下，此乃陛下登基后的首场科考会试，礼部上下不敢有丝毫马虎，在年前就已经着手筹备了，目前，考场的选址、号舍的修缮，以及会试期间护卫巡守的人数与名单，已初步拟定。只是会试牵涉事务繁杂，考官人选、试题命拟印刷等关键事项，还需等年假结束后，联合贡院、都察院、吏部等衙门会商，经内阁议定后最终确定。”
宣衍轻微颔首，“好，礼部暂先就已有章程推进，确定会试人数及初步草案。”
刘侍郎行礼道：“回陛下，参加会试的举子年前就已陆续抵京，会试报名文书也已张贴发放，眼下报名与身份核验正在有序进行。只是考生中，许多举子是自偏远州县千里迢迢赶赴京都，家境贫苦，如今又值年节期间，天寒地冻背井离乡，礼部虽已循旧制为他们安排了临时居所，但也不过暂解燃眉之急，随着进京考生日益增多，人员愈发混杂，往年这个时候，也常滋生祸端。”
楚天阔接着补充道：“刘大人所言不虚，大批考生赴京，鱼龙混杂，京都巡安司这几日已经加派人手，一来保障考生安全，二来也防止有心之人混入京都，锦衣卫亦增强警戒，每日额外派人巡查，防范异动。”
宣衍掩唇低咳，等稍稍平复些了才道：“安保确实需仔细盯着，楚卿，你与京都巡安司配合，必要时候也可调动京都军营部分士兵，严格保证会试期间的安保巡察工作，若出纰漏，朕当罚你。”
“属下遵旨。”
“夏尚书。”宣衍转头询问夏知谦，“加强护卫巡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对于赴京学子的安置你可有其他提议？”
夏知谦恭敬道：“微臣确有奏请，除了遵循往年举措，协调增加住所之外，也可分发御寒的棉衣棉被，设置临时亭棚，提供米粥热汤，风寒草药。”他突然顿了顿，面露迟疑，“这些其实礼部自行就能决定，万用不着拿来麻烦陛下……”
宣衍适时道：“你继续。”
“这些恩典善施，以礼部朝廷的名义做了，虽然对陛下朝廷亦会有夸赞感激之情，但终究影响有限，陛下刚刚登基，何不借此次机会，以陛下自身的名义，向我东周无数寒窗苦读的学子，布施仁德、收揽士心。”
宣衍深深看着夏知谦。
夏知谦逐渐惶恐，“微臣言语失当之处，还望陛下海涵。”
席顾安上前，将宣衍膝盖上滑落了几寸的毛毯重新恢复原位。
宣衍收回视线，称赞道：“夏尚书此言倒是个很不错的提议，既然爱卿如此说了，那就如卿所言，这笔添置棉衣住所的银钱，从朕的内库中拨。”
夏知谦硬着头皮，颇有点视死如归道：“其实这笔钱到底是从内库还是户部拨区别不大，主要微臣的意思是……”他说着，有意的抬头看了席顾安一眼，道：“陛下能派一名可代替陛下的人，亲临现场，如此方显陛下惜才爱才，天下学子必当深受鼓舞，铭记皇恩。”
宣衍沉吟半响，转头看向席顾安，近似询问般道：“既如此，顾安可愿意代替朕走着一趟？”
席顾安俯身温顺道：“奴才一切听从陛下的安排。”
“那就这么决定。”宣衍拢了拢毛毯，随口问道：“出宫的日子定在了哪一天？”
夏知谦连忙回答：“元宵，正是阖家团圆的节日，陛下若在当日赐下恩泽，必与寻常时日的意义大不一样。”
宣衍不咸不淡，“你倒是会挑日子。”
夏知谦略微显出一点茫然，还不及往深思索，宣衍跟着便道：“罢了，元宵就元宵，此事你负责安排妥当。”
“微臣遵旨。”
宣衍的疲倦越发明显，抬手轻轻捏了捏眉心，席顾安倒了杯温度适宜的参茶递到手边。
宣衍伸手接住，浅抿了一口，抬头见夏知谦还没有要退下的意思，微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眉问：“还有事？”
夏知谦深揖行礼，“微臣确实还有一件事。”
宣衍逐渐耐心耗尽，“说吧，别吞吞吐吐的。”
夏知谦视线扫过一旁的楚天阔和礼部侍郎，确认并没有人能帮他回答，只能斟酌词句自己道：“陛下，年初将选秀的日子定在了二月初六，比会试日子还早几天，礼部在年节之前，就加班加点将待选秀女的生辰、家世、品貌登记在册，只等陛下随时调阅，开展选秀。”
宣衍神色恹恹，明显对这件事兴趣并不大，甚至还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选秀的事情朕已经全权交给了司礼监负责，你随后与顾安直接交涉，不管以怎样的标准选，最终送到朕面前的终选秀女，不要超过二十人。”
“二十？”因过于惊诧，夏知谦连基本的礼仪都差点难以维持，“陛下，历代帝王选秀，秀女人数都远远高于二十人，礼部司礼监虽然负责此事，但也不过是登记造册、教导礼仪，保证选秀仪式顺利进行，臣下绝对没有将近百名秀女筛到二十人的权利，如此于礼万万不合。”
“怎么不合？”宣衍明显动怒，“爱卿是觉得二十人还少吗？”
夏知谦吞咽了口唾沫，没敢回答。
宣衍道：“尚书便替朕好好把关，若这二十人都能让朕满意，便可能全部留下。”
夏知谦慌乱之下，只能看席顾安，尝试通过这位贴身内侍的细微表情，揣测这件事还有没有转圜余地。
席顾安略低了下眸，并不回应视线，自顾将换了碳灰的手炉重新捂进宣衍怀里，“陛下可是觉得冷了？”
宣衍接住，声音轻柔，“还好。”
大冷天的，夏知谦却被殿里的热气闷出了一身的汗，他抬袖擦了把额头，识趣道：“微臣谨遵圣谕。”
临出殿之前，夏知谦张口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陛下，出宫向学子布善、选秀，还有诸多细节，礼部需要与席掌印商讨，可否……”夏知谦甚至能感觉到后颈的凉意，但只能闭着眼睛，继续莽，“暂借掌印几句话的时间。”
宣衍都有点被夏知谦磨得没脾气了，点了点头，“顾安，你随尚书先去商议。”
“是，陛下。”席顾安躬身随三人退出建章宫。
等彻底走出建章宫，刘侍郎往近几步搀扶住夏知谦。
“还好还好。”夏知谦拍了拍刘侍郎的胳膊，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他确实觉得腿有些软，但还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松开刘侍郎的扶持，调换表情，“掌印借一步。”
楚天阔跟在最后面出殿，夏知谦招引完席顾安，又连忙返身拉住楚天阔，脸上堆满了笑容，“楚指挥使，也暂留一步。”
夏知谦郑重其事道：“掌印代陛下出宫布善施恩是件大事，棉衣棉被还有其他物资，下官之后了与户部协商确定，这些事情不劳掌印费心，礼部必定用心提前就准备妥当。只是当日掌印到了地方，需要露面走个流程，十五一早，下官会到宫门口接您，掌印酌情挑选几名皇家护卫随行。”
他含蓄道：“一来嘛，可以保证掌印的安全，二来也是些必要的规制，毕竟是宫里派人，除了皇家护卫之外。”夏知谦对楚天阔道：“锦衣卫也要有人到场。”
楚天阔不跟夏知谦一起兜圈子，直接道：“好，元宵当日，我会陪夏尚书一起到宫门口迎接掌印。”
夏知谦喜笑颜开，“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下官回去就着手安排。”他突然想起，还不太死心地向席顾安确认，“对了，还有选秀的事，陛下真就确定了只留二十位秀女？”
席顾安话语简单，“嗯。”
夏知谦面露难色，沉思半响，“这毕竟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事关社稷、子嗣立后，这样如何？礼部也尽力严格筛查，但毕竟目前登记的秀女人数众多，就算将初步的条件放到最严，恐怕也有近百的人数，礼部先将这百名秀女送进宫，司礼监随后制定遴选的具体标准，替陛下掌眼，进行层层选拔。”
席顾安微皱了下眉，“目前陛下后宫并无皇后，太后圣安欠安、专心礼佛，也不能为此事操心，如此大数量秀女入宫，安置管理都是问题，陛下虽然放权让司礼监负责，但毕竟都是奴才，秀女身份尊贵着居多，有些也会是未来的主子，伺候上稍微疏忽大意，便不只是眼下的惩戒那么简单，也望尚书能够理解。”
他继续道：“礼部初核，将秀女人数降到五十人，随后派人把登记册子和画像一同先送进宫，司礼监会进行第一轮的筛选，大概会留下三十人左右，将这三十人送进宫教导礼仪，准备圣裁足矣。”
夏知谦惊得眼睛都瞪大了，他属实想不到，选秀这种事情，竟然能从皇帝到内官，进行一脉相承的打折，话语都结巴了，“这……这从无有此先例啊！掌印，这件事情还有商讨的余地，一百人，就一百人，不能再少了，掌印也体恤一下礼部的不易，这件事从宫宴前开始，前前后后张罗了大半年，是当一件国之大事办的，突然如此急转之下，不提有违历代祖制，下官也难以向礼部官员交代，朝野上下交代。”
席顾安并不退让，“司礼监只能力尽于此。”
“掌印。”夏知谦还欲再劝。
楚天阔突然插话，吊儿郎当道：“夏尚书如此执着，是银钱收多了……”
话还没有说完，夏知谦非常迅速地就捂住了楚天阔的嘴，左右环视，脸色煞白，“祖宗啊，这话不能乱说……”
还是在宫廷，皇帝与他们就隔了几十步一座宫殿的距离，瞬间全身的冷汗都下来了。
楚天阔将夏知谦的手拿开，笑盈盈道：“开玩笑而已，夏尚书不必紧张。”
夏知谦看着楚天阔一身的锦衣卫飞鱼袍，都快跪下了，这话别人说，也就当玩笑开开罢了，但锦衣卫指挥使说能一样吗？是真的可能能掉脑袋的事。
他连忙向席顾安解释保证，“指挥使玩笑之言，绝无此事！”
席顾安嗯了一声，并无过多表示。
夏知谦害怕自己越描越黑，拉过楚天阔近乎逃离，边走边道：“我的祖宗，以后这种话不要乱说，还是在皇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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