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顾安在殿门口碰到了给宣衍端药的内侍,他伸手接过,嘱咐其退下。
宣衍生病了,意识昏沉,便容易累,刚刚的商议消耗了他太多力气,如今斜靠着软椅,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殿内没其余人,安静得很,席顾安动作也放得轻,将药碗放到案桌上,在宣衍身边坐下,碰了碰他的额头,还在发烧,不过比起昨晚已经降了很多。
席顾安刚打算收回手,宣衍有意识地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并不睁眼,声音闷闷地问:“事情谈完了。”
“嗯,都商议妥当了,其余事情不用操心,十五一早,夏大人会派马车在宫门口接奴才。”席顾安往近一些,小心扶宣衍坐起,“陛下,喝了药再睡吧。”
宣衍顺势将席顾安抱住,语气竟有些委屈,“朕本来元宵节让内侍在宫里准备了祈福的花灯。”
席顾安将宣衍的身体揽着,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奴才忙完了,早些回宫陪陛下赏灯。”
宣衍每次生病,都近乎孩子气的黏人,他取过桌上的汤药,柔声哄劝,“陛下先把药喝了,待会儿该凉了,奴才伺候着陛下按时吃药休息,等十五风寒痊愈,便能更好地放灯祈福。”
宣衍稍微直起些身体,将药碗接住,屏息缓慢地一口气将药喝完,席顾安接住药碗,递给他一杯牛乳茶,“陛下喝口茶,压压苦味。”
宣衍却并不接茶,仰头用濡湿的唇碰了碰席顾安的唇瓣,“顾安,还在生朕的气吗?”
席顾安敛下眸色,“奴才没有生气。”
他怎么可能会生宣衍的气,那是他想也从未想过的一件事。
宣衍轻轻印下一吻,“朕知道顾安没有生气,但朕道歉,希望顾安不要难过。”他郑重到像是许诺,“朕永远需要顾安,任何一切都不会更改顾安在朕心目中的位置。”
席顾安的内心乱成一团,眼眶湿热,但却不是感动,而是更深的无措与无力,他要怎么办啊,他宁愿宣衍厌倦他,斥责他不懂事,不知体谅,疏远他,甚至杀了他。
也不想要他用这种轻飘飘的道歉,将他刚筑起的心防全面击溃。
他不想再因为这个人的一言一行就扰乱思绪,那太痛苦了,他已经承受至极限。
*
元宵当天,席顾安早上起来处理完日常事务。虽说夏知谦已经应下,分发给学子的御寒物资不需要宫中再格外操心,但毕竟此行代表着陛下,宫中也真不能什么也不管。
宣衍下令内库拨款,让司礼监给参加会试的每一名举子采买了一套笔墨纸砚,价格控制在合理的范围之内,既能彰显皇恩,又不至于过分奢靡浪费。
巳时左右席顾安出宫,礼部的马车已经侯在了西华门外。
席顾安掀帘进去,除了夏知谦与楚天阔之外,没想到还有一位面熟的人--户部尚书邓捷。
马车宽大完全坐得下四个人,邓捷与夏知谦坐在右边靠窗,席顾安登车后,与楚天阔坐在了左边,邓捷微微拱手,算是打过了招呼,“席掌印。”
席顾安回礼,气氛一时有些尴尬,邓捷在朝堂上话本来就少,出了名的冷面,席顾安在外的形象,与他差不多。
楚天阔往后移了移,给席顾安空出舒适的位置,夏知谦微笑着缓和气氛,最先开口道:“前几日进宫见陛下得了风寒,病可好些了?”
席顾安接话回答:“劳大人挂念着,已经痊愈。”
“如此便好。”夏知谦欣慰道:“陛下龙体事关社稷,万要仔细着,也多亏了掌印贴心照料,才能妥善痊愈。”
“夏大人严重,咱家分内之事。”
夏知谦转化话题,主动向席顾安解释,“前日我到邓大人府上说给举子们发御寒衣物的事,邓大人听到便很是上心,自掏腰包捐了一批炭火,今日特意匀出一日的休沐,与咱们一起过去瞧瞧。”
席顾安道:“邓大人心慈。”
夏知谦替邓捷接道:“确实心慈,但也不是只心慈了这一次,掌印有所不知,每届科举会试邓大人都会给举子们捐赠衣物、吃食、笔墨,具下官所知,邓大人为官二十几年,没有断过一次。”
席顾安略微诧异,他对邓捷的了解不多,只知道此人出生寒微,也是科举入仕,平日行事严谨低调,除了将庶子邓敏之送进宫廷为奴这件石破天惊的事之外,在朝廷内并不惹眼。
夏知谦唏嘘道:“邓大人也是十年寒窗苦读,从偏远郡县一步一步走到如今,最是与这些家境贫寒千里迢迢赴考的学子共情,说来,邓大人当年可是先帝登基那一年的状元郎,也是风光无限,只是为人忠直了些,不如素澧巧言令色,在户部苦熬了许多年,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得先帝青眼提拔,升任尚书。”
眼看夏知谦越说越上头,邓捷低声打断,“当年之事不足再提。”
夏知谦连忙收住话头,道歉道:“一时言多,望掌印、指挥使莫要介怀。”
楚天阔笑了笑,“倒也不多,都是大家知道的事。”
夏知谦干笑两声。
邓捷顿了顿,突然向席顾安开口,拱手道:“犬子敏之在内廷当差,年少莽撞,心高气傲,邓某腆脸,麻烦掌印多照拂一二。”
席顾安收敛表情,“邓大人多虑,敏之性情温和内敛、行事细心谨慎,并不需要邓大人为他过多操心。”
“也是也是。”邓捷点头附和,“他确实进内廷后成长了许多。”
楚天阔说话直接,完全不给邓捷面子,满脸求知地问,“邓尚书既然如此关心爱子,何不将他留在身边一展抱负,送他进内廷呢?我听说,邓公子虽为庶子,但才学完全不输兄长,如此在内廷埋没,岂不可惜?”
邓捷脸色逐渐铁青,夏知谦匆忙岔开话题,“一直聊天都快忘了,掌印你不常出宫,今儿是元宵,桫椤街整条街都装饰了各式花灯,事情结束的早了,下官陪你到处转转,指挥使可要同去?”
楚天阔像没有预料,愣了愣刚要开口,席顾安拒绝道:“今日元宵,后廷里的事情多,不便回宫太晚,夏大人的好意咱家心领了。”
“无事。”夏知谦并没有被打击到,依旧热情,“那就下次有幸再邀掌印。”
马车摇摇晃晃,车夫在外面提醒道:“各位大人,青庐会馆快到了。”
席顾安掀开车帘往外面看了一眼,隐隐约约已经能听见嘈杂热闹的人声,还伴随着衙役的呵斥声,“都往进站,莫顶撞了陛下的侍差和大人们。”
青庐会馆临近郊区,地处偏僻,住户并不多,按理说应该不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席顾安一眼望出去,除了老少不等的男子之外,还能看见荆钗布裙妇女孩提,家境贫寒者有之,锦衣华服者亦有之。
席顾安默默将车帘放下,心下了然,今日此行礼部提前给各方打点过,要的就是这样万人空巷,举国轰动的效果,既然是给陛下造势立名,自然不会默默无闻,即使没有官方的文书通告,私下也会把消息传出去。
楚天阔轻声嘱咐,“待会儿出去人多眼杂,我全程陪着你,掌印也莫要往人堆里去。”
席顾安点头,“好,麻烦指挥使。”
“应该的。”
马车缓慢落地,夏知谦与邓捷先在衙役的搀扶下下车,稍后楚天阔步下马车后,向车内伸出手,“当心些。”
席顾安略微犹豫了一下,虽然觉得并不太妥当,但这么多人看着等着,他也不太好拂锦衣卫指挥使的面子,最终还是抓住了楚天阔的手。
青庐会馆前面的空地已经站满了学子,垫脚遥望着从马车中下来的人,两侧守着衙役,出声维持场面。
夏知谦下车后,就亲自指使着衙役从后面的马车中往下搬东西,主要搬的是席顾安从宫里带出的笔墨纸砚,夏知谦提醒,“陛下御赐给举子们的东西,都小心些,轻拿轻放。”
席顾安抬步往青庐会馆前走,自觉让出了一条通道,夏知谦吩咐完衙役,返身陪在了席顾安身侧,一左一右跟着锦衣卫指挥使、礼部尚书。
席顾安被拥在最中间,在无数学子前停步,扬起礼仪性的笑容,高声道:“咱家奉陛下的命令,给参加会试的举子们增制棉衣与笔墨,陛下心念学子们的温饱与康健,更加期待着学子们科举入仕能替君分忧,将来成为我东周的肱股栋梁。”
一声“陛下”刚出,人群中的举子们便难掩激动,“陛下圣德隆恩,我等惶恐尤甚!”说着,前排几名着洗的发白儒衫的举子已经率先跪地伏拜,“我等定竭尽所能不负圣望!”
这一跪如同无声的号令,顷刻间,青庐会馆前的空地便此起彼伏地响起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上百名学子纷纷屈膝跪地,连空气都变得肃穆。
有年轻举子额头触地,满腔热枕不顾一切的表忠立誓,“愿为东周尽忠,愿为陛下效死!”
有年迈举子历经沧桑两鬓斑白,攥着袖角的手微微颤抖,难掩泪目,“圣心体恤,吾辈涕零。”
席顾安看着眼前这番景象,脸上的笑容加深几分,抬手虚扶:“诸位学子快请起,陛下既盼你们一展宏图,更盼你们保重身体,棉衣与笔墨随后便会分发给各位,还望诸位安心备考,以真才实学报答圣恩。”
话音刚落,有学子匆忙直身,忍不住探头去看衙役搬卸的箱子,棉衣、笔墨、草药、煤炭不一而足,这般周全细致的布恩赐善,就算见惯了大场面的考生,也难免目露惊诧,感激涕零,“天赐明主,学子之幸!百姓之幸!我东周之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