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第六区别称“贫民窟”。
在首都十三区里，第六区的面积小得可怜，还是因为早年行政规划时各区代表都不愿和这块地方沾上边，才单僻出来这么一个第六区。
这里没有区长，无人管辖，小十万的居民生活在林立的“蚁巢”中，密密麻麻的小窗遍布单调陈旧的方块建筑表面。
但贫民窟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常年起雾的第六区里阳光和干净的空气是稀缺资源，住得越高房价也越高。
而相反，越接近地面，密集的高楼吝啬地拦截了每一缕阳光，常年的阴潮便如跗骨之蛆，晾不干的衣服、广告灯牌的光污染和下水困难的烂腥味组成了第六区独特的地貌，人像蚂蚁在丛林穿梭。
他们也不会想到，这块贫民汇聚的地方成为了吸血鬼的温床。
尽管有过心理准备，但是养尊处优的眼睛和鼻子没有预料到此等视觉嗅觉双重攻击，商钺捏了捏眉头，恨不得把五感一齐封闭，连腹中翻滚的饥饿感都消停几分。
“出租配偶”四个字在窗外的雾气里模糊出流淌的水痕，凑近了才发现那不是水痕，而是窗面的不明液体，商钺的手诡异一顿，良久才指尖一亮，延展的藤蔓叶子小心推开窗户后飞快蜷缩，浑身怯怯发抖地冒出“我脏了”的信息。
商钺：“......”
他在这里等了很久。
这个号称“出租配偶”的小店干的却是买卖人血的交易，店主也没有想到有人是真心来租一个配偶，诡异地再三打量商钺那张脸蛋，嘴里念着“不应该啊”就掀开帘子往后厨走去，折腾半晌给商钺找出了一本花名册，封面大书《货物登记簿》。
每一页都是一个昏迷的人类。
Alpha、Beta、Omega，绿瞳、紫眸和灰眼，性别、眼睛、头发都成了商品的标签条，组合成酒水单子里各色的“鸡尾酒”。
商钺摇头、再摇头，背景音是邻座毫不掩饰的交谈声。
“秘党长老席定下来了。”
“梵卓、莫莱亚斯、瓦洛瑞姆，这几个旧秘党的氏族依然在列；新加入的还有森特和桑圭维尔，但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血脉最高也就是个四代，比不上旧秘党里的几个三代。”
“二代的大人们，”仿佛唯恐惊扰什么，对面人声音压得很低，“都不在了？”
“大概吧，如果哪一族始祖尚存，这个局面必然出来统领秘党，何必同圣裁所签什么和平协定？”他鼻孔出气，十分不忿，“从来没有秘党向人类低头的，真是窝囊。”
商钺阖上花名册叹了口气，只觉得这声窝囊仿佛也骂到自己头上，正欲起身离开这是非地，便听邻座的人又说：“明天就是‘休息日’，这一次非要人类吃个教训。”
他动作一顿，然而店内背景音乐恰好切换到一首摇滚乐，十足的噪音攻击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也盖住邻座的后话。
店长端着托盘走位精确地避开乱舞的群魔，给商钺上了一杯“情迷死地”：“来自吧台的客人——”
这里卫生不佳、人员混杂，然而浓厚的血腥味像是勾子，精准勾出不曾满足的食欲。商钺撩起眼皮，一错不错地对上远处的窥伺。
“情迷死地是黑瞳黑发的Omega喝下A级催情剂后流出的血，”店长熟练地替人传话，“交换配偶”除却交易血食，居然还管那么一点**聊骚，“那位先生说，最衬您的眼睛和头发。”
长身倚立吧台边Alpha单侧耳朵缀满耳坠，像是花枝招展的孔雀般高举酒杯饮尽酒水，暧昧的眼神直勾勾盯着商钺，仿佛喝下的不是调味人血，而是商钺的血。
旧时代的吸血鬼**，就是交换血液。
Alpha从进门就盯上了窗边的Beta，贫穷无差别地腐蚀第六区的各个种族，留下的人人鬼鬼蹂躏得像是晾衣杆上洗涤晾干无数遍的臭抹布，哪怕底子有几分姿色，形容总是畏缩，上不得台面。
在一群“臭抹布”里，Beta就是扎眼的华缎，哪怕努力放低了存在感，那点似有若无的矜贵也给锦缎拢上神秘的白雾，愈发激起旁人的探索欲。
阴暗的角落，许多双眼睛都在窥探，他们想着这个并不普通的Beta要怎么拒绝一个Alpha的酒，在这个实力为尊的第六区里。
Beta只是勾了勾嘴角，十足平淡地朝浓黑的情迷死地伸出手——
有人却比他动作更快，将这杯酒丢回了店长的托盘，液体在杯壁危险地荡开圈血沫。
Alpha眼皮重重一跳。
“这种低劣的酒，怎么配得上您？”
商钺不知道来人从哪学来了这么一口油腔滑调，故意反问道，“那要什么样的酒才能配得上我？”
修长的手指间夹过洗净的高脚杯，那是一朵玫瑰的样式，熹微的天光在花瓣边缘划过亮光，定格在商钺眼前。
下一瞬，剔透的玫瑰哗啦溅染上该有的颜色。
所有吸血鬼脸色一变，死死盯着泛着热气的血液倾注而下，恨不得自己冲去用嘴接着。
“我的血，为您献上。”
商钺手抵侧脸看完整场表演，漫不经心接过那杯新鲜热血，仿佛国王接受骑士效忠，却在酒杯掩面瞬间活像见了鬼似的说道：“你又是来做什么？嗯？”
来人眸色很深，几乎和昏暗融为一体，只有金发如同淬过日光近乎白灿，在俯身时遮挡住室内全部腌臢秽乱，而商钺微微一僵，下意识向后一仰。
修长的手指落到了他腕间的光脑上，轻扣两声。
他笑得从容不迫：“亲爱的，我们是‘配偶’啊。”
*
和审判官，或者说伊瑟的这出戏，要追溯到血祭阵。
商钺口口声声要捅天使一剑，在天使真正降临到眼前时，反而无计可施了。
狡猾阴险、玩弄人心，吸血鬼结合自己的经验来看，这几个词明明更加适合天使一点。
至少他认识的这个绝对无人出其左右。
在商钺没认出他时示好示弱，最终身份暴露还是因为给商钺挡枪，连位置都是那么精挑细选，金红血液在肩头不要钱地涌出，商钺像是被刺痛般移开视线，终于还是不能无动于衷：“你是故意的。”
伊瑟是故意的，于情于理，商钺都无法下手。
于理，天国、神迹、皇室、圣裁所、奥菲莉亚，伊瑟是整张大网里已知唯一一个和各方都有联系的节点。
于情......
消散的鬼影似烟尘迷雾，生命的本能让他们向上漂浮，向传说里天国的方向飘去。
但这里不是教堂，天使伤重，神父无迹，没有人为他们弹琴祷告，只有一个吸血鬼目送着七零八碎的凡人回忆。
......连天国都渺无音讯了。
天国不存，商钺此番仇怨都不知向谁找寻；直接的罪魁祸首近在眼前，但胸前已经开好口子，凶器还是昔日的仿制品。
最主要的是，最主要的是。
是什么？
有什么被无声地撬动，又被本能死死压下。
商钺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伊瑟：“喂，看来这次我们不得不站在同一条船上了。”
......
贪婪错失时机，奥菲莉亚被激进派带走，圣裁所的水比商钺想象得更深、更牢不可破。
但好在他和伊瑟联手做的戏是成了，双双“两败俱伤”，变换姓名来到第六区，要会一会这旗帜鲜明和圣裁所对着干的“拂晓”。
敌人的敌人，就算不能做朋友，至少能找出圣裁所的破绽。
不是尊他为主么？主人来了。
——其实一开始商钺的计划里并不包括两人一起行动，但他显然低估了现代科技的高端和天使长的狡猾，被迫因为暗箱操作的匹配系统与后者捆绑在一起。
他不可置信地再次检查了几遍两人的配对邮件，确认不是自己眼花看错和天使长故意伪造，才无可奈何地放下光脑，丢在一边：“咱们就不能独立行走吗？”
天使长端坐在桌边——这个房间只有一丁点大，除了两面靠墙的床就是一套窄小的桌椅——也难为他在那么小的椅子上坐出了教堂圣座的优雅圣洁。
他好奇地打量商钺落脚的房子，仿佛别有趣味似的，才回答商钺：“你需要我。”
商钺皮笑肉不笑：“需要什么？需要你关键时刻捅我一剑——”
“我的血。”
商钺猝然噤声。
“经血祭阵复苏的血族，据统计大部分都出现了性别分化、信息素失调等的症状，”这么小的空间，Alpha信息素的气息根本避无可避，如云似雾般裹挟侵占所有领地，“因为针对你的血祭阵及时中断，你并没有出现上述问题；但是我猜你也有别的问题，是么？”
商钺危险地磨了磨尖牙。
渴血。
自复苏以来，他腹中的饥饿从未停止，只在喝下审判官的血后才有缓解。
而血祭阵后屏障松动，这一毛病更是变本加厉。
只是他没想到就喝过伊瑟两次血，反而被他顺藤摸瓜猜出来了！
“啧。”
现在，商钺是第六区14A街301号楼010房间的住户米诺，性别Beta，八代吸血鬼，氏族不详，血律约等于没有，法定配偶为Alpha瑞恩，每周三晚为休息日。
丢在一边的光脑规律地闪烁光点，自动定位佩戴人的坐标。
按照规定，他们需要整夜待在登记住所里完成法定义务。
换言之，交//配。
但这种吸血鬼使用的光脑在黑市里经过改装，并不需要检测佩戴者生物信号就能实现定位。
在光电闪烁的第67次，商钺听见窗外晾衣杆被重重敲击三下，是塞莱斯的信号。
塞莱斯迟疑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伊瑟：“......这位是？”
“他是我的......”
商钺顿住。
“血仆。”
伊瑟淡定回答。
商钺眨眨眼：“是的，他是我的血仆，我有渴血症，得随时携带血包在身边。”
塞莱斯的表情从惊讶商钺这么短时间收服匹配对象马上变成了年纪轻轻身患绝症的同情。
他们踏上阶梯，路过发霉的墙角，穿过晾衣架和形形色色的光线，夜空飘着细密小雨，伊瑟批在背上的长发炸毛似的打起卷，有几缕不听话地跑到额前，被他一齐向后梳起，露出一片光洁的额头和脖颈。
也许天使实在对人形生物有着本能的吸引力，也许是第六区少见这样干净的血液，他们一路走来，各色目光收割了个遍，简直还没到拂晓目的地就大张旗鼓地宣告天下。
商钺受不了地解开身上斗篷换到伊瑟身上，截断了第九道贪婪目光：“事先说明，我不负责保护你的人身安全。”
伊瑟但笑不语。
商钺表情难以言喻，反手给人拉上兜帽，遮住了那双烦人的眼睛。
吸引目光的就变成了他。
但他的样貌实在太具攻击性，横眼扫来比起眉眼妖丽更让人注意到刀口舔血的威迫，狎昵的打量变成隐晦的审视。
他们从一个蚁巢移动到另一个蚁巢，期间建筑人流如同复制粘贴，简直叫人怀疑是鬼打墙，直到在新蚁巢前站定。
商钺昂起头，故作惊讶道：“好高的楼呀。”
这点“没见识”微妙地抚平了塞莱斯在新复苏的陌生吸血鬼面前的惴惴不安，他挺直胸膛，颇为与有荣焉地介绍道：“这就是我们拂晓的总部，整栋楼有133层，建楼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神迹’以前。”
高楼像把倒立的长剑，直直插入攒聚的云层，从地面一眼看不到顶。
“总部放在这么高的楼里，不会引起圣裁所注意吗？”
“不会，”塞莱斯神神秘秘，“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踏入大门后，商钺脚步一顿，停在原地。
眼前不是预想中的一楼大厅或是别的什么室内建筑，而赫然是一条开阔江河。
他回过头，塞莱斯和伊瑟同时消失不见，身后大门变为错落有致的房屋楼群，绵延至远方的矮山脚下。
这是黄昏时分，煦暖橘黄的日光温柔地吻过白墙浮雕、阳台鲜花和打盹猫咪，和风吹动吸血鬼的衣袍长发，将万物扰乱做旧、刻成时间的模样。
他在俱静的万籁里，看见雪白的天使收拢翅膀簇拥在花丛间，金发比日光更加耀眼，视线自二楼的露台垂下，和他对视。
天使的话语无比清晰：“不要沾染原罪。”
水一般似有若无的笑意在商钺眼角褪去，露出水底的礁石，艰冷、崎岖。
他拔出重剑，反手重劈而下——
轰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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