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主府前庭，人声鼎沸。王司徒府上的陈管事，一张瘦长脸因激动而涨成猪肝色，唾沫横飞：“……人赃并获，铁证如山！就是这几个阿桑克蛮子！在青石镇‘福瑞祥’染坊后巷鬼鬼祟祟，搜出两大包蓼蓝草。还有这个！”
他猛地举起几封皱巴巴的信笺：“密信！阿桑克文字！定是通敌铁证！请盟主，请诸位大人明鉴，严惩凶徒！”
被粗绳捆缚、塞着破布的汉子跪在泥地里，鼻青脸肿，眼神惊恐绝望。周围是汹涌的议论和刀子般的目光。
周望和应和明拨开人群，大步而来。王司徒挺着肥硕身躯，指向应和明：“应少主，你还有何话说？你的人，在你的地界，染我江州的布，用你阿桑克的草！还有密信，野狼峪盐铁，箭楼刺客，桩桩件件，都是巧合？！分明包藏祸心！”
妖言惑众，周望稍微侧过头来观察应和明的神色，见他表情平淡，心下松了一口气。
周望一步踏上台阶：“王老，缉拿问案，自有法度。岂容当街私刑，污蔑构陷？”她逼视陈管事：“密信何在？呈上。”
王守礼：“周大人，人证物证俱在！”
说完他威胁似的凑近：“你不会是想为了合约，包庇阿桑克？”
应和明适时上前一步，挡在周望与陈管事之间，神色平静无波，甚至微微向争执双方颔首致意。
他看向地上被殴打的商人，眼中掠过歉意，随即转向陈管事，语气平和如初：“管事所言，事关重大。密信可否由在下一观？阿桑克文字，或可辨识真伪，免生误会。”
周望：“给他。”
应和明接过信件，片刻后抬头，露出一丝无奈苦笑：“王司徒，周大人。此信并非密信。此乃福瑞祥染坊与行商签订的供货契书副本，落款半月之前。写明订购蓼蓝草染‘天水碧’布匹。数量、价格、交付皆列明。此印，福瑞祥管事应可辨识。”
人群哗然！
“契……契书？！”陈管事面如死灰，冷汗涔涔。
“胡说！”王司徒厉吼。
应和明不争辩，递还契书：“是与不是，可派人速去福瑞祥核对账目底档。”
周望踏前一步：“不必查了。”
她向应和明稍微点头致意：“应少主，人你先带走，有时日江州盟与阿桑克再议互市。接下来……”
应和明立于混乱边缘，眼底澄澈了然，隔着几步，微微拱手：“周大人明断，感激不尽。”随即挥手示意侍卫扶起族人，消失在人群中。
议政厅内。
“缉私衙已查明，福瑞祥乃王氏族产。采购蓼蓝草染布，工艺需大量硝石、明矾。用量远超染布所需。此案与阿桑克行商无干。纯系染坊为掩盖违规超量采购硝石明矾，借订购蓼蓝草混淆视听。如今人赃在此，王老府上管事倒打一耙，污蔑行商，意欲何为？是想转移视线，掩盖你族中染坊违规囤积物资之实吗？”
王守礼冷哼一声，双手甩了甩袖子，向后靠去，甚至抬手让周望继续说下去。
“陈管事及行凶家丁入狱。即刻查封福瑞祥染坊，所有账目、库房物资，严加封存。”
周望随后收回目光，拉过一把椅子坐下：“王氏家主管教族人不当，闭门思过。”
王守礼端详着周望，不怒反笑，突然拍手起身：“好好好，不愧是少盟主。”
“江州盟利益在前，老朽的确老糊涂了，想出如此下策，王氏定当好好管教族人和管事。”
“不过少盟主游子归家，老朽还未替你接风洗尘。假有时日，欢迎少盟主，来王氏叙旧。”
说罢，王守礼起身弓腰作揖不等下人上前，自己背起双手，步伐平稳地走出议政厅。
秋风自门庭高耸的飞檐间穿过，扫动几片伶仃枯叶，打着旋儿扑向台阶。王守礼的背影渐行渐远，一次也不曾回头。
风卷过袍角。周望手肘靠在椅子扶手，目无波澜。
“噌！”
佩刀猛然出鞘，刀势凌厉楔入王守礼刚刚靠着的椅背。刀镡上垂着的红穗瑟瑟摇摆，悬在空气里。
望江楼临水的三层雅间，窗户半敞，晚风裹挟着湿润的水汽和码头隐约的喧嚣穿堂而过。
周望望向楼对面的巧笑不断的黄金阁，几个可人儿正弯腰扶着一个喝得烂醉的商人，旁边跟着面容清秀的男倌。
那个男倌注意到她的目光，抬眼一望，眼波流转抛出个媚眼。
周望颇觉有趣，索性双手环抱胸前，眼神一错不错地回望他，眨眨眼睛。
男倌脸上飞快染上红晕，步履匆忙地跑开。
门被轻轻叩响。
应和明走了进来。他未着那身华贵的靛蓝少主袍服，只一袭月白素缎长衫：“周大人久候。”
“应少主客气，请坐。”
她目光在应和明脸上掠过，不由得将他与刚刚见到的男倌做起比较。仔细瞧着，应和明虽然眉目浓丽，但周身气质温雅如春，是烟花柳巷之人不可比拟的。
这位少主长得好看些，她日后容忍的限度也会高些。
“染坊一案，尘埃落定。王司徒闭门思过，其爪牙按律严惩，福瑞祥罚没，相关人等皆已处置。盟主府邸也算暂时清净了些。”
周望执起青瓷茶壶，为应和明和自己各斟了一杯清茶：“盐铁供给与互市地点，盟主已有初步定案。三日后，会正式知会贵部。”
应和明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有劳周大人费心周旋。“盐铁乃抗敌之基，互市亦是两地民生所系。盟主与大人能秉公而断，阿桑克上下感念。”
“分内之事。”
周望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浅啜一口。她放下茶杯，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应和明，忽然道：“应少主似乎与传闻中……颇不相同。”
应和明抬眸：“哦？周大人所指的传闻是……”
周望：“无非是些‘茹毛饮血’、‘不通教化’的粗鄙之言。只是这几日相处下来，少主的谈吐、应对、乃至这举手投足间实在令周某觉得，这‘蛮’之一字，安在你身上，颇有些滑稽了。”
应和明闻言，放下茶杯：“让周大人见笑了。阿桑克地处西北，民风确与中原迥异。但王族一脉，历来重视中原文化。”
“家父常说，欲图长久，便不可固步自封。自我幼时起，便有中原宿儒教授经史子集、礼仪文章。族中长老对此虽颇有微词，认为会消磨了草原的野性，但家父力排众议，坚持至今。”
“原来如此。”周望点点头，给自己续了杯茶，“倒是我孤陋寡闻了。少主能有此眼界心胸，实属难得。”
两人之间生出沉默。
想起某事，周望斟酌措辞，随后抬眼看向应和明，声音低沉了几分：“应少主，还有一事。关于之前议政厅中，家父提及的……联姻之议……”
应和明执壶为周望续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稳稳注入杯中。
“……此议太过突兀，且不合时宜。江州盟世家盘根错节，若仓促联姻，恐徒惹纷争，反伤合作根本。盟内几位长老之女，亦不宜卷入此等风波。”
尽管眼前的应和明端庄有礼，却不代表着阿桑克已经汉化成功。那些从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如果只身前往异族，指不定会生出多少意外。
“周大人所虑甚是。此议，原是我族内几位长老，出于巩固盟约之急切，存着借联姻加深掌控的私念，才向盟主贸然提出。我认为操之过急，更非上策。”
“此事，我已明确回复族内长老——此议不妥，暂可搁置。时机未至，亦不必再提。”
她松口气，端起茶杯：“以茶代酒，谢过少主。”
“周大人客气。”应和明亦举杯。
又闲谈片刻，多是关于两地风土人情、江湖轶事，气氛轻松。
直到楼下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应和明才起身告辞：“夜色已深，不敢再扰周大人清静。盐铁互市诸事，静候盟中佳音。”
“少主慢行。”
周望目送他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才缓缓合上雅间的门。脸上的轻松之色褪去，只余下深思。
半个时辰后，周望的身影出现在盟主府周牧野的书房外。书房内灯火通明。
“父亲。”
周牧野正伏案批阅文书，闻声抬头：“回来了？与应和明谈得如何？”
“尚算顺利。盐铁互市之事已向他透露了盟中的底线，他未有异议，态度平和。关于联姻……”周望走到书案旁，声音微冷，“他言明此乃阿桑克内部部分长老的急切主张，已被他明确否决，此事可搁置，不必再提。”
周牧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哦？他倒是识趣。如此甚好，省却我们许多麻烦。”他微微颔首，又问：“你对他观感如何？”
周望沉吟片刻，在旁边的圈椅上坐下：“此人……与传闻大相径庭。谈吐得体，进退有据，对中原文化研习颇深。并非一味蛮勇之辈。是个难缠，但也可合作的对手。”
“你能说出这样的评价实属难得。”
他突然话锋一转，语气沉重起来：“染坊一案，你处理得很克制。这明明是打压王氏最好的时机。”
“我还听李思林说，你甚至把物证烧毁了。”
周牧野眼神如刀刺向周望：“我要听你亲口解释。”
嗷真烦要期末考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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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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