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盘根错节,非一日可拔。其族中子弟遍布军、政、商界。赵家、钱家看似与王家不睦,实则利益相连,一损俱损。李家明面中立清高,但背地里每一家的腌臜事都没少掺和。
周望行走江湖快意恩仇的间隙,时时刻刻与江州盟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江州盟本就是几个世家的联合体,要的不是一个一呼百应的盟主,而是在乱世下你我的利益平衡。牵一发而动全身,罚王司徒闭门思过,是削其颜面,夺其部分话语权。这已是周氏目前能动他的极限。
走出书房后,周望的膝盖竟不自觉发软,手掌用力撑在墙面才勉强支撑。王氏冷箭此时才从鬼见愁射入胸膛,饮着她的心血往里钻。
身后传来侍女恭敬的声音:“林昶大人连夜求见,已在外厅等候。”
回来了?比她预计的早了半日。她立马直起身:“请他进来。”
门帘微动,来人风尘仆仆,腰间除了象征身份的玉牌,还挂着一把精巧的玉骨折扇。这便是盟主府头号幕僚,林昶。
“属下林昶,拜见盟主。”他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又抬起头朝周望勾唇一笑。
“得了,坐下吧。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周望看着他嘴角似有似无的笑意就恼火,头也没抬就随手一指。
“刚从江湖回来就要处理这些琐事,想来也很辛苦吧。”
“辛苦又无聊,还不如去江湖打打杀杀……你也知道王家的事情了?”
“自然。此次我根据你的要求去各地巡查,抓住不少世家的辫子。差点就要回不来了。”
他走到书案旁侧,并未立刻回答,反而十分自然地拿起周望案头快空的茶壶,走到一旁的茶具旁,动作娴熟地开始煮水、洗盏、点茶,顺便往周望桌上丢下一沓卷宗。
“……朔州赵家的路子走不通。那赵老骨头太硬,仗着军功和通往北边的商道,行事蛮横。我试着打听染坊私囤硝石的内情,刚触及皮毛,回程就遇到几股‘流寇’。功夫路子干净利落,不似寻常草莽。这次李思林接你没陪我去,害得我好生狼狈。”
周望翻动卷宗,指尖在关于赵家的一条情报上点了点:“盐引呢?上次查到李家船行转运的几批硝石明矾有古怪,源头是赵家地界的矿山?”
林昶摇头:“赵家矿山账目表面滴水不漏,出货都走了明面上的漕道官引。染坊从李家船行接的货,纸面上看也是正规来源,数量虽有疑点,但账目做平了,查不出缺口具体去向。关键几页凭证,在我抵达前被人为损毁了。赵家那头,暂时断了明显把柄。”
周望眼神微凝。这损毁太巧。
“钱家有何动向?”
“他对王家近来的霸道颇有微词,似有不满。名下的‘鸿运船行’,上月有三批南洋来的香料,按航道本应直抵东港,却‘意外’过驳到李家漕河码头,在一处归属不明的货仓短暂停留,最终进了钱家城西的几个商栈。货单模糊不清,船老大也语焉不详。”他将一份誊抄的货物清单递上,“单子不清,但数量对不上进港量。差价进了谁的口袋,值得深究。”
不愿再看,周望合上卷宗:“有劳,我不在的这几年都是你帮父亲照料江州盟。”
“知道就好。满桌的文书像山一样,比我读书院那几年还要累。”林昶喝了口茶,大喇喇往木椅上一坐,“如果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成盟主的养子变成嫡长子了。”
“你回去休息。江州盟还有事情。互市的地点争执不下……不要看着我,这件事无需你操心。你要做的是明早去见李思林,他听到你回来高兴到饭都吃不下。”林昶听完放声大笑,直说“好好好,还记得兄弟我就好”。
“先走了,你也是,刚回来不要太过操劳了。江州盟还没到一击就垮的地步。”林昶用手指戳了下自己脸:“你眼下乌青一片。花季少女,注意保养。”
“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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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望端坐案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桌沿木纹,目光平静地落在对面。
应和明纹丝不动。连日应对专营令的重压与族内长老会明枪暗箭的消耗,在他眼底沉淀下一层难以驱散的疲惫。
他叹出一口气,抬起眼皮迎上周望的视线。
无需言语,交锋已在无声中展开。
“灰土堡、青石镇,地势开阔,卫戍周全,可控。阿桑克与江州盟的互市地点选择这几处也未尝不可。少主何必执着于鹰愁峡口与古马驿呢?”
应和明指腹在杯壁上一抹而过:“阿桑克,可协防。周大人不必担心互市地点的安全。若互市地点偏远,贸易成本剧增。商贾损耗,非互利之道。”
福瑞祥染坊的腥气还在江州城的上空飘荡,一份盖着盟主府朱红大印的敕令砸碎了短暂的平静。
《江州盟盐铁专营令》——其严苛细则,尤其是对阿桑克近乎断绝式的配额限制与技术封锁,像一道无形的铁闸,轰然落下。
敕令副本上“按季定额”、“价格核定”、“严禁工匠流通”等字眼,每一个词都扎在阿桑克心上。
周望初看到专营令,心下近乎不忍,难以想象周牧野经年以后手段冷酷至此,更可况阿桑克刚助江州盟破案。江州盟这般不留情面,于情真应该给予阿桑克几分补偿。
可是鹰愁峡与古马驿绝对是江州盟的红线,寸土不让。应和明口中的“互利”,放在此处倒像是讽刺。
暖阁的门被无声推开。一名侍从垂首趋步至周望身侧,俯身低语。
周望端杯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只道“知晓”,状若无事。
她缓缓放下茶杯:“听闻贵部,于冶矿一道,颇有古法传承?”
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应和明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旋即恢复如常,甚至微微颔首:“确有几分心得。若江州盟互市需要,可遣老匠前来,略尽薄力。”
“技术交流,美事一桩。可地点之议,牵涉深远,非一日可决。待诸事更顺,再行详谈。如何?”
应和明并未立刻回话,只是静坐观察着周望。周望也不语。
“互市事关两方利益,不可轻率。周大人思虑周全,在下自当遵从。”应和明已经无法掩饰疲惫,转身离去,背影最终没入回廊的阴影里。
阁内重归死寂。周望脸上那抹极淡的弧度瞬间消失无踪,只余下冰冷的沉凝。
阁内重归死寂。周望脸上那抹极淡的弧度瞬间消失无踪,只余下冰冷的沉凝。
刚踏入缉私衙内,周望便见林昶一脚踹翻了旁边的矮凳,对着面前几个噤若寒蝉的吏员低吼:“……赵家!好一个赵家!炉膛内壁被蚀穿了!三座核心窑炉全废了!没有两月根本修不好!第一批精铁?屁!他们这是要专营署的命!平日里暗度陈仓也罢了,现在是什么时候!”
周望大步踏入,看也没看地上的狼藉,径直走到主案后坐下:“查!掘地三尺,找到证据链!对外,只说是技术瓶颈,攻关需时。”
话音刚落,跪着的官员又赶忙补充道:“大人!钱……钱家!钱家漕运码头挂出告示,‘河道疏浚养护,暂停灰土堡方向大宗货运十日’!我们刚备好的互市物资……全卡住了!”
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林昶一拳捶在木桌上。
周望没说话,只是缓缓靠向椅背。
灰土堡,那个她刚刚在谈判桌上全力捍卫的“稳妥”地点,此刻,通往它的血管,被自己人亲手掐断了。
专营署瘫痪于内,互市命脉断绝于外。
“林昶,你之前还跟我说江州盟没到一击就跨的地步呢。”周望眼带戏谑的笑意投向他,细细再看却是苦涩。
“将此事告知盟主。即刻前往灰土堡!”
灰土堡的轮廓在阴沉的天幕下显得格外粗粝。泥泞的官道尽头,周望勒马停驻,目光扫过堡外死寂的钱家码头,那面“河道疏浚养护,暂停大宗货运十日”的告示牌,在空旷中显得格外刺眼。
钱家管事钱福早已候在堡门外,小跑着迎上来行礼:“周大人!林大人!快请快请!堡内已备下清茶,给二位大人洗尘!”
林昶在周望身后小声道:“笑里藏刀的狗,之前查他们,差点害死派过来的人。”
“钱管事费心。”周望声音平淡,“茶就不必了。盟务紧急,先办正事。带我们去看看为互市准备的仓廪,还有码头近十日的货物进出记录。”
“是是是!”钱福连声应着,侧身引路,“仓廪就在堡内西侧,靠近码头,方便转运!前些日子刚按专营署的要求腾空、清扫过,就等着物资入库呢!记录也都备好了,就在码头账房里,随时供大人查阅!”
来到所谓的“互市专用仓廪区”。几排仓房依着堡墙而建,外墙确实被重新粉刷过,灰白一片,掩盖了斑驳。大门新漆了桐油,在阴天里泛着不自然的亮光。
“大人请看,”钱福推开其中一间仓房的大门。仓内光线尚可,地面清扫得不见一丝杂物,墙壁也粉刷一新,几处明显的老旧裂缝被用灰泥仔细填补过,表面光滑。“都是按专营署陈平吏员的要求弄的!您放心,防潮防虫都做了!绝对符合存放布匹粮秣的要求!”
专营署派驻此地的小吏陈平,此刻正垂手立在钱福身后,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不敢看周望和林昶。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在钱福眼角的余光扫视下,又迅速低下头,噤若寒蝉。
周望缓步走入仓内,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的灰泥表面,触感冰冷坚硬。她抬头看向屋顶的梁柱,几根新换的椽子夹杂在陈旧的木料中,显得格格不入。
“钱管事用心了。”周望语气听不出喜怒,“短短时日,焕然一新。”
“应该的!应该的!为盟里办事,不敢不尽心!”
“码头记录呢?”周望问道。
“在账房!大人这边请!”
一个老账房早已垂手侍立,面前案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大本厚厚的账簿。
“周大人,林大人,这是近十日的所有货物进出流水,一笔不落,请大人过目。”
周望示意林昶上前查验。林昶精通账目,立刻坐下,飞快地翻阅起来。钱福和老账房垂手站在一旁,神态恭敬,眼神却异常平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昶的眉头越皱越紧。账簿记录清晰,格式规范,进出货物种类、数量、时间、经手人签名一应俱全。
表面上看,没有任何异常。钱家自己的商船进出记录正常,其他商家的零星货运也有记载。唯独在盟主府筹备互市物资的时间段内,大宗货运记录……一片空白,仿佛那告示提前十天就生效了。
“钱管事,”林昶昶合上账簿,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这记录倒是干净。可为何偏偏在盟里筹备物资的关键当口,你们钱家自己的船,还有那些平日走大宗货的商家,都‘恰好’没有大宗货运需求了?都等着‘河道养护’?”
钱福一脸无奈:“林大人明鉴啊!这商机瞬息万变,小的也做不了商家的主啊!”
“至于我们钱家……唉,前些日子刚走完一批北边的皮货,库房都空了,正等着新货呢!这不,河道一养护,也耽搁了!小的也急啊!”
滴水不漏。表面功夫做到了极致。账目干净,仓库光鲜,理由充分,商家没需求,自家没货。周望要的“违规”证据,根本不存在。
林昶不着痕迹翻了白眼,再转向周望轻轻摇头。
周望沉默着,目光落在账房窗外死寂的码头和浑浊的江面上。几艘清淤船象征性地在江心缓慢移动,几个民夫懒洋洋地在岸边整理着工具。这疏浚场面,敷衍得令人发指。
“河道养护,关乎安全,钱家谨慎,本官理解。”
“然互市筹备,刻不容缓。十日之期,延误不得。”她看向钱福,“既然大宗货船通行受阻,为解燃眉之急,可否通融,调集小船,分批次、少量多次转运物资?哪怕每日只运十之一二,亦强过坐等。钱家掌控漕运多年,这点变通,应非难事?”
钱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肥肉微微抽搐。小船分批次运?这当然可行!但这样一来,钱家“河道淤塞严重、必须彻底清淤十日”的借口就立不住了!
而且小船运输成本高、效率低,但终究是在运!这比彻底掐断,要难看得多!更重要的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周望的人就能名正言顺地留在码头“协助”转运,等于在钱家地盘上插了根钉子!
“这个……周大人……”钱福额头渗出细汗,搓着手,“小船……小船自然是可以试试的……不过……”
他眼珠急转,寻找托词:“这清淤期间,航道情况复杂,小船吃水浅,更容易触碰到新露出的暗礁或者淤积物!风险……风险实在太大!万一出了事,伤了人,毁了货,小的……小的担待不起啊!”
“风险?”周望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钱家船老大经验丰富,对这段河道了如指掌。区区小船转运,避开清淤区域,又有何风险?”
“钱家上下,连这点把握都没有?若真如此,本官倒要怀疑,钱家掌控此段漕运多年,凭的究竟是什么了?”
周望将“无能”或“故意阻拦”两顶帽子,狠狠扣下!钱福若再推脱,就等于承认钱家无能,不配掌控漕运;若同意,则等于自破“河道危险”的谎言,且让周望的人介入。
钱福脸色瞬间涨红,呼吸急促,胖脸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瞟向一旁的老账房,老账房却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反应。
“周大人言重了!”钱福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屈辱,“有……有风险,我们钱家担!小的这就去安排!调集小船!争取……争取尽快把物资运过来!绝不敢耽误盟里大事!”
“很好。”周望点了点头,不再看他,“林昶,你带人留下,协助钱管事调度小船转运。所有过程,详细记录。陈平,”她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小吏,“你负责接收清点运抵的每一批物资,入库造册,不得有误。”
“是!”林昶和陈平同时应道。林昶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留下监督,就是逼钱家必须动起来!看他不整死这帮狗东西。
钱福只能点头哈腰:“是……是……小的这就去办……”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周望不再停留,转身走向堡门。第一步,算是撕开了一道微小的口子,逼得钱家不得不开始“表演”转运。但这只是开始。小船运力有限,杯水车薪。十日之期,依旧如同悬顶利剑。
刚走出堡门,一阵裹挟着水汽的江风扑面而来,带来一股浓重刺鼻的霉味和腐烂气息。这味道极其突兀,与堡内刻意营造的“整洁”格格不入。
周望脚步一顿,循着气味来源望去。只见堡墙根下,靠近码头排污沟渠的阴影处,堆放着几大堆被油布草草覆盖的废弃物。油布没有盖严实,露出了下面大片霉烂发黑、沾满污泥的布匹和谷物。正是本该存放在“焕然一新”仓库里的互市筹备物资,显然是被钱家临时丢弃在这里,企图掩盖。
林昶也闻到了,瞬间目眦欲裂:“钱福!你大爷的……”他怒吼着就要冲回去。
“站住!”周望厉声喝止。
现在冲回去质问钱福?他有一万种借口推脱:保管不善?意外受潮?临时堆放?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是他故意损毁,只会陷入无谓的口水仗,浪费时间。
“林昶,”周望的声音冷得像冰,“记下来,尤其是那些霉烂的布匹粮袋和旁边‘焕然一新’的仓库外墙。连同钱福刚才所有的承诺,转运的安排,一并详细记录在案。直送盟主府。”
“是!”林昶咬牙应道,眼中怒火熊熊,却明白了周望的用意。
林昶接着补充道:“我随后再传信给临江镇,让他们秘密准备一批同等数量的布匹粮秣,随时待命。钱家的小船运多少过来,我们就从临江镇补多少过去。如何?”
这一招准备后手,确保物资供应不因钱家作梗而彻底断绝,在绝境中强行开辟第二条补给线。
周望拍拍林昶的肩膀算是认可:“这留给我做,你好好呆在这里监督他们。”随后翻身上马,马鞭一扬,冲向阴沉的天际线。
互市的曙光尚未透出,便被内部滋生的腐朽与恶意重重遮蔽。地点之争的僵局,还有那悬在头顶的十日之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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