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失忆了?”
“坐下慢慢说吧。”白明离去取柜子里的茶具准备泡茶,招呼他坐下。
早在进门之前他就已经将屋中布置观察清楚,因此尽管没有记忆也能正常招待客人。
木沙发上铺了毛毯,坐起来很舒服。玻璃桌上只有一个空花瓶和一个立着的相框。相片里的小男孩站在漫山红枫中微笑,黑色的眼睛如秋水一般清澈,有种远远超过年龄的冷冽悠远之感。
“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吧,和现在真像。”
“嗯?照片?”
白明离端着茶具走过来,听到赵明承刚刚的话才注意到,整个客厅里,只在桌上放着一张他自己幼时的照片;既没有和家人的合照,也没有任何近期照。
他暂时隐藏疑惑,听赵明承讲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两人之前的安排。
“十三年前,我的母亲意外失足落入花园里的池塘,溺水身亡。”
他说完这句话沉默了,一只手紧张地转着茶杯,像是在斟酌要从何说起。
“但你认为不是意外。”
白明离声音舒缓地接上话,缓解他的紧张。
“对。我妈在赵家过得很不好,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在那个家就没开心过。我一直认为是赵淳平——就我那个便宜爹,逼死了我妈。”
赵明承顿了顿,说起事发当天的情形:
“那天是我生日,赵淳平办了生日宴。我很讨厌那种场合,在阳台透气的时候,亲眼看到了她往花园走。我知道她是要去抬自己种的昙花,准备送给我当生日礼物,就下楼去花园找她。可是等我到的时候……她已经淹死在湖里了。
“在我之前没有其他人去过花园,后来警察没有查到中毒,也没有和人打斗推搡的迹象。他们跟我说是失足落水,可是那天没有下雨,桥上很干燥,她过去的路上看起来心情很好,怎么可能失足落水?”
“你认为她是自杀?”
其实自杀也根本说不通,赵明承的母亲应当很爱他,有什么理由在他生日的当天自杀?
“我不知道。但是如果没有我,她可能早就和赵淳平离婚了,也就不会……”
也就不会死。
赵淳平低下头,随窗外树影摇动而忽明忽暗的光线在他眼中落下阴翳。
白明离不想勾起他的悲伤,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你认为赵淳平会监视你?”
“可能又是为了那没什么用的面子,他这个人特别好面子。”赵明承不甚在意地说,“赵淳平从来不阻止我调查,但不能闹到明面上。我一直因为这点认为他有问题,很没道理,但我凭什么跟他讲道理?
“这么多年,所有人都以为我疯了。只有李景不把我当疯子看,哦,现在还多了个你。”
白明离听到这番“不讲道理”的话,并不觉得有多“不讲道理”,这更像是一种情感宣泄。但他还是顺着赵明承的话继续说:
“听起来确实像无理取闹,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先不去想赵淳平是否导致了你母亲的死亡,如果我们假定赵淳平在背地里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问题,那么关于你母亲的事,他有把握撇清自己所以不阻止你调查;而对你的限制,是以避免你发现其他不该知道的事为出发点。”
赵明承愣了一下,不由侧目。
“阴谋论的行家啊。”
白明离扣住盖碗进行摇香,同时思考着:
这种假设完全没有意义,带着答案去找问题只会走向偏见带来的谬误,但那是在正常情况下。现在可以进行有偏见的不公平假定,因为这个“答案”是他自己留下的。
“我”是如何得到“答案”?“我”的“答案”一定有证据支撑,为什么不直接留下证据,而是引导自己去调查赵家?这种处理方式看起来自相矛盾、解释不通,但直觉告诉白明离,要相信“自己”。
如果“我”真的正在调查赵家的某人参与的某件事,为了防止引起他的怀疑而主动使自己失忆,有意在不知真相的前提下和赵家人产生关联;那么这次调查的焦点,明面上就必须集中在宋应词的意外溺水事件,不能横生枝节。
而且,既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定已经确保可以从中找到想要的那个最终真相。
“不管是意外还是有人害了她,甚至是……自杀,我要知道为什么。我不相信她就这么轻易地死了,一定有什么原因,一定有……” 赵明承低下头,有些神经质地不断重复。
白明离放下盖碗,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坚定地承诺:
“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真相。”
不仅仅出于自己的目的,就算只是为了赵明承这十几年的念念不忘,他也要找到真相。
白明离说不清为什么可以共情这种执着。
死去的人再也不能开口说一言半语,活着的人要找到属于自己的宽慰。然而忘却是令人愤怒的;念念不忘的执着,不是庸人的自找痛苦、不是错乱的疯人梦呓,而是出于该被铭记的、人类崇高的爱。
“大概一个星期前,我通过李景请你帮忙调查我母亲的死因。我们假扮情侣,好让你光明正大地住在赵家调查。
“三天前我带你去了赵家,当晚赵淳平对你没有任何刁难,也没有因为我谈了个男人而大发雷霆准备打断我的腿——虽然我们的塑料父子关系远没到他会关心我恋爱情况的程度,但赵淳平在意名声。”
白明离听到这儿明白了。
“一种可能是,我是赵淳平派来的,以此来警告你别做荒唐的事给他丢脸;另一种可能是,赵淳平怀疑我们,有意借此试探我们‘恋情’的真实性。”
但“我”和李景本来就是朋友,两人通过李景相识,从赵明承的视角来看,一定是第二种情况。
“三天前你也是这么说的,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出戏。”
三天前应该演过一出“赵明承质问‘我’是不是赵淳平的人,两人大吵一架,‘我’负气离开”的戏码,以此打消怀疑。毕竟照他们僵硬的父子关系来看,这场“恋爱”能毫无芥蒂地继续谈才不合理。
今天这出戏就是他们“和好”的一场。
不过……
“那晚发生了什么事?”白明离问到,“总该有个诱因,赵淳平怀疑我们的诱因。”
“其实本来很顺利……”赵明承回忆起当时的情况:“直到见到了我爷爷。我家那个半身偏瘫的老爷子,见到你很激动,‘啊啊’地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认识“我”。
白明离心里一沉,镇静地说:
“可能你爷爷看我名字里也带个‘明’字,以为是你家失散多年的穷亲戚来分家产了。”他面无表情地开玩笑,而后将泡好的茶分至茶杯,继续说,“那他还真够老糊涂的。来尝尝吧。”
赵明承当然知道,老爷子那个反应明显不对劲,但是这不重要;白明离是李景的朋友,这才重要。
“说起这个,那天我们一走,我就想到了个顺口溜笑话。鉴于你已经忘了,我可以再说一遍。”
白明离意识到这是想缓和一下气氛;但顶着一张严肃面瘫脸,他实在很难想象赵明承讲笑话的样子,闻言有些好奇。
“你说。”
“六旬老汉轮椅爬,千年哑巴说了话,若问奇迹今何现,京平城里照看他!嘿,照看他!”语气冷淡生硬,一边说着一边还拍了两下手假装是快板。
“这个顺口溜的笑点在于,又瘫又哑的老人家见到你都会说话了——赵老爷子看见你,赵看你,这是一个谐音。”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到底为什么要解释笑点……白明离无力地想怎么回应才不打击人。
“其实还挺好笑的,只是我不太爱笑。”
“你刚刚开的玩笑,没我的冷笑话好笑,我赢了。”说话时的表情十分认真,不知道的以为在讲什么重要宣言。
“我们一定要比这个吗?”
他在有意逗我开心——白明离莫名这么觉得。
难道不该是我安慰提起往事的他吗?为什么他会认为,我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
“说回正题,既然你爷爷看到我会反应激动,那我们就尽量避开他。”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赵明承端起茶杯品茶,“滋味清淡,鲜爽回甘,有馥郁的兰花香,这是沉湖今年新摘的明前龙井?”
“你竟然也懂茶,”白明离有些惊讶,“我要实地观察一下你母亲出事地点的周围情况,花园的布局没变吧?”
“没有,因为我的‘疯’,花园到现在都还是维持以前的样子,没让任何人进去过。”赵明承放下茶杯,“我本来不懂茶,李景说你喜欢,临时专门去学了。”
嗯?这么刻意的讨好,为什么?白明离意识到了一件事。
“你确定今天的场面也是我计划好的?”他冷冷开口。
一声‘宝贝儿’,差点没给他送走。
“你没有给出详细的做法,所以我自由发挥了一部分。”赵明承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代表自由发挥的量。
白明离哑然。自由发挥得有些过于自由。
“你失忆这事,之后要告诉李景吗?他不会往出乱说。”
李景才是真正意义上同他是朋友的人物,然而在失忆的情况下,他还没有做好面对熟人的准备。
“你去和他说吧。”白明离叹息道。
白明离收拾好东西,和赵明承出发前往他在京平市中心的房子。做戏做全套,他必须现在就跟赵明承走,等明天休息日再和他一起回赵家。
赵大少爷工作很忙。
虽然是赵淳平的孩子,但他并没有进入咸丰集团,而是自己创业开了家科技公司。和父亲关系紧张,而且没有家族产业的股份,赵明承这个大少爷当得是名不副实。
离开前,白明离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游戏中自己的家。
柿子树已经长出了新芽,黄褐色的枝干上,嫩绿的颜色正焕发着生机;花坛里只有耐活的蒲公英、小蝴蝶花和凤仙花新长出来的芽,占据了整个花坛——想必从前养过花,只是如今荒废了,才只剩下些小野花;水缸中并没有睡莲,眼下还没到睡莲可以重新种上的温度,只有孤零零的金鱼在水光中游动。
阳光中沉静安宁的四合院,像褪色的相机胶卷,足够使人热泪盈眶,却没有身份和资格去感慨。
他忽然想起那盆放在卧室窗前的茉莉,现在是三月,还不到茉莉的花期,为什么已经长出了骨朵?
他快步走去厢房推开门,屋内果然放着透明的保温箱;暖风机吹着柔柔的风,补光灯也还在工作。安置好这盆不知为何被格外照料的茉莉,白明离拿起钥匙和铜锁,走出了院子。
赵明承已经在外面等了。
大门前抬眼看,彩漆的檐画太久没有养护,已经脱落龟裂;房檐下挂着的红灯笼也都有些发白掉色。扣环上的狮子经年沉默;无人居住的荒败感,令人心中涌起一阵深重的失落。
他轻轻上前落锁,终归没有细究这种心情的来处。
白明离有一种预感,现在知道原因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小剧场2:
梨:我不该好奇。
大胖(幽幽开口):你根本不懂我的幽默。
李子:确实(小狗点头.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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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疯人困于多年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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