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走遍小镇的转角，标记了栽种榆树的所有地点，此时正在二层一个露天咖啡厅的藤椅上看地图。
其实硬要说个原因，那个大叔曾来过这儿的理由，也不是不能向普通平常的方向去解释，比如他今天休息来散步。但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难以让人不去多想。另外，白明离本就是为了铃兰小镇而来，就算最后和那个大叔神情恍惚的原因没有任何关系，也并不算做了无用功。
“你看，”少年手指在地图的标点上划动，“它们连起来的线，可以形成一个图案，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
“不如画一下看看。”白明离拿出一支铅笔，递到他眼前。
哪来的铅笔？
少年接过铅笔，疑惑地抬起头。此时两人挨得近，使得他能看见白明离微微勾起的嘴角和眼眸中深藏的柔和；黑色的长发滑过他的手背，丝绸一般顺滑，微微发凉。
原来他没有不高兴……
“如果你需要图画本，我也有。”
白明离的风衣此刻解开了腰带，能看见里面是立领长衬衫、修身马甲，还有几层复杂到看不懂的内搭，繁复却不累赘，给人的感觉很优雅。他的身形纤细利落，衣着复古，根本看不出原来衣服内侧还有许多口袋，甚至可以装下图画本。
“你出门的准备好充分。”
“这不正是外衣的用处？”白明离笑着说。
从遇到少年之后，白明离的心情一直很好。眼看着少年的表情越来越迷惑，他更想笑了；很突兀地，他想起了窗前那盆茉莉花，无端觉得少年很像茉莉。
“你不要笑，这样我没办法思考。”少年低着头一边画线一边说，“荣曜秋菊，华茂春松；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心振荡而不怡，明白了吗？”
白明离看着他柔软的浅色头发，总有种想摸一下的冲动。
“我们是不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忽然说。
“也许真的是这样呢？”少年已经画完了线，举起地图看着他， “从遇见你的第一面我就觉得，你的声音很亲切。”
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淡到近乎半透明，像是透光的琥珀。
“你看，它像不像……”
“天文钟。”/“天文钟。”
两人同时开口。
“榆钱树的位置，正落在表盘上代表地平线的分界线上。”白明离在图画本上画出天文钟的表盘，地图上榆树相对的位置正如他所说，与表盘的地平线相对应。
“这么看来，其实铃兰小镇的分区与天文钟有关。”少年接上他的思路，“喷泉广场所在的A区，代表AURORA，是黎明。
“按照天文钟表盘由上至下的分区来看，首先是蓝色部分，代表白天DIES；其次是灰色部分，代表太阳在地平线上的时刻，日出ORTUS与日落OCCASVS；再次是深灰色部分，代表太阳落山后的黎明AURORA与黄昏CREPVSCVLVM；最后则是黑色部分，代表黑夜NOX。
“与之相对应，铃兰小镇的最北面是D区；东北面是O区，西北面是OC区；东南面是A区，西南面是C区；最南面则是N区。同时，表盘外圈的两组Ⅰ至Ⅻ这二十四个数字，也与小镇的楼栋编号相对应。
“可是我不明白，这有什么意义呢？能够如此吻合，说明铃兰小镇在最初设计时参考的对象就是天文钟。如果说是出于对小镇背景的文化填充，那应该选取有典型意义的重大故事背景，而不只是用一个物品作为整座小镇设计的核心元素，这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了。除非小镇的主题就是‘时间’，可显然并不是这样。”
白明离撕下画了天文钟表盘的一页，在新的一页画出极坐标系，轻笑着提供另一个思路：
“的确，作为一个文旅项目，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会朝文化背景的方向上靠拢，但如果换个方向呢？天文钟因精密复杂的设计闻名，然而抛去其艺术美感，它本质上是个映射到极坐标系上的晨昏时刻图。”
他拿出另一只笔，斜立在表盘上，面向太阳，此时落下的投影正对准了外圈的一个数字。少年立刻明白了他在说什么，接过笔和本，另起一页画出黄道环。
“天文钟上有太阳、月亮、恒星三个指针，绘有星盘的黄道环是个可以移动的偏心环。暂且不管其余两个指针，太阳指针上的金属太阳固定在黄道环上移动，它的位置受匀速转动的指针与黄道环的共同控制。以表盘中心为极点、春分所在的射线为极轴，这个金属太阳的极坐标点就是时间信息——转动角度对应小时，到极点的距离是月份。”
“你的意思是说，铃兰小镇设计的初衷不是参考文化因素，而是这种信息表达的方式。这个小镇可能也存在一个‘黄道环’，定位了某个周期性变化的坐标点，是这样吗？”
“完全正确。”白明离站起来，“现在，我们该去看看那个真的天文钟，究竟是在卖什么关子了。”
广场同他们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阳光不晒，风也很温和。胖鸽子们暖烘烘地晒着太阳，看到他们走进广场，倏地全都跑了过来——只跳不飞，已经沉迷在走地鸡的身份里不可自拔了。然而冲到少年身前的时候又全都停了下来。
“喂，我说你们，区别对待得不要太过分……”
“有些不对，它们之前不是还围着你？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你第一次来的时候它们很怕你对吗？那个时候你是从哪过来的？”
“喂了好久吃的才肯围着我，一群小谗鬼。”少年蹲下，拿出装了花生碎的小袋子喂鸽子，“我进来的入口和你不一样，是从北边的D区穿过整个小镇到了这个广场。说起来，如果不是它们，我早就已经走了，也不会遇到你。”
“而就在刚刚，我们又一次走遍了整个铃兰小镇。”白明离随他一起蹲下，拦住了一只试图跳到他鞋面上的鸽子。
“可它们依旧不怕你，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少年的动作停住了。
“这也是我疑惑的点，你之前说下棋的大爷告诉你鸽子不怕人，也就是说……”话还没说完，少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目光灼灼。
“我们的确有不同。”他撩起自己衬衫的袖子，露出了一个蓝色手环，“我是个离魂病患者。”
这个手环的作用是，抑制离魂扩散。
所以真正让鸽子不敢靠近的，其实是离魂。
“铃兰小镇里有什么东西能让手环受到影响。”白明离的神色当即冷了下来，“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没事的，不用紧张，我没有任何不适的症状。要是真的能让手环失效，这个地方早该被关停了。这种影响所产生的效果应该非常低微，以至于难以被人发觉。如果不是这些鸽子，谁能发现呢？”，他眨眨眼，松开白明离的手，站起来看向日光下精美绝伦的天文钟，“看来我们知道了一个秘密——或者，不止一个。”
白明离走到他身侧，一起看着钟楼，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发现了吗？”
“嗯，钟的时间不对，有两小时左右的偏差。”
“表盘上的数字不是华霄字，指针也不是钟表的时针分针，没了解过的人第一眼很难看懂。而且钟楼的整点报时和正确时间一致，因此也不会有人意识到天文钟显示的时间有什么不对。”
鸽子们这会儿又恢复了原先的土匪模样，飞起来站在两人的手上和肩膀上。
少年收起花生碎，苦口婆心地叮嘱：“好啦，不能再吃了，今天都不许再吃更多东西了，听见没有——”而后继续和白明离讨论，“你之前问我有没有见过的那个大叔，他应该是下午两点左右来过这儿吧。”
“没错，现在有极大概率，他和这个小镇的秘密有所关联。”
“看来我们有必要在凌晨两点再来一次……”少年的话戛然而止。
起风了，满地散落的杨花被风吹了起来，在空中翻飞旋转。杨花飞舞，飘起独属于春天的雪。
“怎么了？”白明离正放飞停在他手上的鸽子。
“今天和你一起找榆树，让我想起了一些事。”他神色愉快，话语中满是怀念。
“在我小时候，有一次，邻居姥姥带我们去她住在城里的儿子家玩，她不小心把姥爷送的戒指弄丢了。
“那个人带着我念念有词地到处跑，居然真的找到了戒指。但是我其实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什么，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楼房，觉得特别新奇；只记得有户人家窗户外面爬的丝瓜藤结了好多好大的丝瓜，很想去问问看能不能摘一个。”
白明离听到这段话，似乎见到了那个眼巴巴看着别人家丝瓜藤的小小少年，那个情境如此真实，就好像……
“但我已经记不起来他是谁了。实际上，我前几天刚刚失去了从前的全部记忆。”
失忆现在已经是这么寻常的事了吗？
风吹乱白明离额前的头发，杨花落在他的鼻尖，打断了思绪。他将发丝别至耳后，转过头轻声问：
“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互通姓名。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眼前人拉住他的手，闭上眼在他手心写字。
4、5、6；2、5、8；3、5、7；9、5、1。这是他的名字。
幻方和为15的三阶幻方？中心是5，这是……
“洛河水涨，神龟负书。你的名字是洛书，对吗？”
白明离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大的悲哀，怎么会叫洛书？怎么能叫洛书？简直就像……他只是为了一个密码而生。
洛书点头，冲着他笑。
“我有一种直觉，我来到这里是为了解密。”
他说的“这里”，并不是指铃兰小镇。也许他本人都意识不到，但白明离却格外清楚这一点。
“解密？”
“嗯。”洛书点头，“似乎是某个程序的密钥，但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它很重要。那么你呢？你的名字是什么？”
白明离翻过他的手，也在他的手心写字，熟练到似乎曾做过许多次。
“白明离……明离……很亲切的名字。”
“你的眼睛……”
那双琥珀一般的浅色眼睛，雾蒙蒙的，看得人心里莫名很不是滋味。
“啊，你说这个……好像是离魂病的症状，严重的时候会失明。但我应该从来都没发作过。”他语气乐观，“能到那种程度得是灾害等级很高的离魂侵染，哪还有命活；更何况像我现在这样，活蹦乱跳的。”
杨花飘飞，洛书在下午朦胧的日光和带着些微冷意的春风中向他发出邀请。
“那么，明离，要和我一起走走吗？” 他笑得比太阳更加温暖，“不为解密，而是为了和你一起。”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写的文还是感情戏占比更大，于是转身向感情分区走去……
看不懂没关系，只要感受到意境和感情就够了。
引用：[1]“荣曜秋菊……”出自曹植，洛神赋。引用了符合情境的两句，并不是原文中相连的前后句。
注释：[1]关于极坐标，是由偏转角度和距离来确定坐标点。
[2]“AURORA”等，均为拉丁文。在构思世界观时，我参考的原型仅有我国和几个古文明，即古罗马、古希腊等。文中所有涉及到外语的情况，多为拉丁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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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心若幻灭，神情不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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