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琢玉木讷站着,伸出去想要抓住他衣袖的手,被迫停在半空中,眼神中是疑惑和不解。
崔大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冷漠?
“大人,是手太疼了吗,还是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了?”
她将崔恪的反常,归于他身上的伤,伤口裂开,手心流血,疼得厉害,难免性情大变。
“不用你管。”崔恪声音冷冷,背过身去,不再看她。
季琢玉望着他的背影,缓慢低下头,鬓角处的水珠落到她眼前,砸在地上。
她抬起手,才发觉,贴在脸颊上的几缕青丝早已被凉风吹干,方才那滴“水珠”是从她的眼角挤出来的……
她怎么哭了,是因为大人对她说话冷冰冰的,她心里不舒服。
转念一想,她抬脚踩去地上的泪痕,觉得这一滴泪是多么莫名其妙。
她是属下,大人是上官,无论大人说什么话,难听与否,好听也罢,她都要受着。
崔十九不也经常被大人冷脸相待吗?
十九就从没往心里去过,她又何必伤心,显得十分矫情。
崔恪站在窗边,背影挺拔,夜已深,他似乎没有要睡的意思。
季琢玉扭头看向角落里的雕花拔步床,银钩松松挽起两侧的石榴红绉纱,铺着雪白的丝绵褥子,整齐叠着一床湖蓝色的合欢被,成对的锦缎引枕,深青色,绣着白鹤。
静默的上房,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
夜雨未停,渐小,寒意却更甚,侵入骨髓。
季琢玉正欲开口请崔大人去床上睡觉,她决定趴在桌子上将就一晚。
“笃笃笃。”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她要说的话。
季琢玉一惊,已是子时三刻,掌柜和伙计也都睡下了,怎会有人来?
崔恪转身,先一步开口,声音沉稳:“何人?”
门外传来一个清朗温和,态度恭敬的声音:“崔少卿,学生薛璋。夜深雨寒,学生见二位大人辛劳查案,未能用膳,特备了些家中送来的点心,聊表心意,还请二位大人莫要嫌弃。”
季琢玉看看崔恪,心里想着此人深夜前来,一定不光是送点心这么简单。
她犹豫要不要请薛璋进来,崔恪已经开口了。
“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
薛璋端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红木食盒走了进来,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走上前,将食盒放在房间中央的圆桌上,动作轻缓地打开盒盖。
诱人的甜香混合着果香倏然在室内弥漫开来,食盒里分两层,上层是几块造型玲珑、晶莹剔透的荷花酥,下层是几枚色泽金黄、裹着糖霜的酥皮点心,旁边还配着一小碟切好的时令水果。
“这是家中小厨房新来的师傅所做,”薛璋微笑着介绍,“这位师傅曾在宫中御膳房当差,尤擅点心。这荷花酥用的是极好的莲蓉,这酥点则是仿照宫里的‘金乳酥’所制,火候和用料都极讲究。”
他一边说,一边极其自然地拿起食盒里的小银筷,为崔恪和季琢玉各布了一块荷花酥,动作优雅,看起来对饮食之道颇为讲究。
“有心了。”崔恪淡淡道,目光落在精致的点心上,并未动筷。
薛璋放下银筷,脸上笑容和善,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郑重其事地叮嘱道:“对了,二位大人,这点心虽好,但有一事需千万留意。”
他指着那碟酥皮点心,“这‘金乳酥’里用了上好的牛乳酥酪,最忌与生鲜柿子同食!若是吃了这酥点,半个时辰内再食柿子,两物相克,极易引发呕吐,严重者甚至会中毒昏厥,家中师傅曾再三叮嘱,学生不敢不提醒二位大人。”
他说得十分认真,眼神关切,生怕崔恪和季琢玉误食柿子。
崔恪轻应一声,面色照旧:“薛公子对饮食之道,倒是颇有研究。”
薛璋谦逊浅笑:“学生不敢当,只是与家中小厨房的师傅交情甚好,耳濡目染罢了。”
季琢玉看一眼桌上的点心,拿起一块荷花酥,轻咬一口,眼前放亮。
果然是好吃的,不愧是出自御厨之手。
崔恪端起手边的热茶,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问道:“更深露重,薛公子还未歇息?”
薛璋挺直背脊,恭敬答:“回大人,学生习惯了挑灯夜读。春闱在即,不敢有丝毫懈怠,待会儿回房,还要再温习一遍五经正义,查漏补缺。”
“哦,五经正义?”崔恪放下茶杯,目光平静扫向薛璋,忽然开口吟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此句悲天悯人,直刺时弊,当真是王右丞忧国忧民之心,千古绝唱。”
季琢玉吃点心的动作戛然而止,嘴里还有一口荷花酥,硬是含着没咽下去。
她错愕地看向崔大人,似乎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话。
这句诗句分明是杜工部所作,崔恪身为大理寺少卿,饱读诗书,怎可能记错?
他竟故意将杜工部说成王右丞,刻意说错,是在试探薛璋?
季琢玉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目光紧紧锁定薛璋。
薛璋用力点头,语气敬佩,附和道:“大人所言极是,王右丞此句,堪称泣血之作,道尽了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学生每每读之,亦是心潮澎湃,感佩不已,其忧国忧民之胸怀,实乃我辈楷模。”
他神情激动,言辞恳切,仿佛对王右丞推崇备至。
季琢玉舔了舔嘴角的酥皮渣,觉得嘴里的点心也不甜了,难以下咽。
薛璋竟然附和崔大人!
一个口口声声挑灯夜读《五经正义》,准备科举的举子,怎么可能连“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种传世名句的真正作者都搞不清楚?
王右丞和杜工部是同一个人?
他一个举子,竟连这最起码的诗句都搞不懂是谁写的,他这样真的能考中进士吗?
更让人不解的是,连王右丞和杜工部都分不清,他这个举子又是怎么得来的?
崔恪刻意说错话,连季琢玉都听得出来不对,而薛璋,对崔大人的话竟然毫无反应。
崔恪的眼底冷冰冰,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着痕迹地蜷缩了一下。
季琢玉放在手里的荷花酥,倒吸一口凉气,按耐住心头的震惊,嘴角还是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薛璋似乎并未察觉两人的异常,还沉浸在感佩先贤的情绪中,他对着崔恪恭敬地拱手。
“酥点趁热用才好,学生就不打扰二位大人歇息了。”
他脸上是轻松的笑意,躬身告退,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关上的瞬间,季琢玉放松紧绷的神经,深呼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前胸。
还好她忍住了,没有嘴快问出声。
这个薛璋有问题。
光是他这个举子身份,就让人怀疑,不是买来的就是……假借了别人的身份。
崔恪缓缓站起身,看着食盒里精致诱人的点心,眼神极冷。
季琢玉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大人,他……”
崔恪抬手,阻止了她后面的话。
他拿起食盒里的金乳酥,凑到鼻尖,仔细地嗅闻着。
除了浓郁的奶香和甜香,并无其他异味,他眼中的警惕没有丝毫放松。
终于放下点心,目光转向季琢玉,声音低沉。
“一个对食物相克如此精通,却连蒙学稚童都该知晓的名句归属都搞不清的举子,口口声声说每日挑灯夜读。”
“挑灯夜读,呵,怕是他人早就从房间溜出去了……”
季琢玉砸砸嘴,崔大人意有所指,他是觉得这个薛璋有作案的嫌疑。
可是他没有作案动机啊,白天对客栈里的举子进行询问,并未有人提起薛璋与李淳和王石有交集。
这三人,并不相熟。
“对了,大人,还有一事也十分可疑,李淳并未喝酒,杏花楼的掌柜却说看见李淳一个人进了包厢,饮了许多酒。”
“十九大哥派人查了酒楼掌柜的底细,此人与李淳素日并无交集,他应该没有说谎。”
崔恪抬眼看她,两人目光对视,季琢玉点点头,直说自己的猜测:“我怀疑,杏花楼掌柜当天看到的人,应该不是李淳,而是杀死李淳的凶手。”
酒楼鱼龙混杂,来往宾客众多,掌柜只是草草看一眼,难免看的不清楚。
掌柜亲眼所看,只是一个与李淳极为相似的人,并非李淳本人。
“如此,那杀害李淳的真凶,应是极为熟悉李淳的人,并与他身形相仿。”崔恪不紧不慢地说。
季琢玉道:“是,大人,我也是如此想的。”
就在这时,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一声轻响,听得清晰。
她脸上闪过一丝窘迫,飞快地低下头。
崔恪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红的脸上,黑眸里的冰冷化去,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自然地伸手,将食盒往她那边推了推。
“???”
季琢玉有些懵,不解地抬眼看他,薛璋明显有问题,这点心……还能吃?
崔恪对上她疑惑的眼神,淡淡吐出两个字:“无妨。”
他语气笃定,更像是在说,“放心吃吧,有我看着。”
季琢玉虽然怀疑薛璋,但她信任崔大人,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荷花酥吃了起来。
入口酥脆,莲蓉细腻清甜,带着淡淡的荷香,肚子里的饥饿感瞬间被抚平。
吃完荷花酥,还没吃饱,她顾不得什么仪态,又拿起一块金乳酥。
浓郁的奶香混合着酥皮的焦香在口中化开,让她眯起了眼,暂时将薛璋和案子抛在了脑后。
崔恪站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她吃,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季琢玉吃完大半盒点心,胃里有了饱胀感,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舔了舔嘴角的碎屑。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崔大人好像一口没吃……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崔恪,指着食盒里仅剩的两块点心:“要不,大人……您也吃点?”
崔恪的目光从她沾着碎屑的嘴角掠过,落在她餍足的脸上,缓缓摇头,声音低沉。
“我不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空了大半的碟子,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少吃些,省得夜里又积食,肚子难受。”
这句话他说得十分自然,是极为顺嘴的叮嘱。
又?
季琢玉敏感地察觉到这话里的不对劲,什么叫又积食,这话好像,崔大人从前见过她吃太多点心,夜里积食睡不着的样子。
她倏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声音惊愕:“大人您说什么?”
崔恪:“没什么。”
崔恪不承认方才说过的话,季琢玉只当他是说错了,并未往心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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