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琢玉正凝神听着,她下意识侧过身,想看得更清楚些,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另一双眼里。
崔大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就站在那,身形挺拔,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探究,还有她看不懂的暗沉情绪,浓稠至极。
又是这样,季琢玉心中莫名烦躁涌,自崔大人将她从报恩寺后山救回来,这位上司,堂堂少卿大人,看她的眼神就总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有时是像现在这样,深得让人心慌,有时又像隔着千山万水,冷得冻人。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清,哪儿得罪大人了吗?
两人之间更没有旧怨,可大人这眼神,总让她觉得像欠了他八百贯钱没还似的,浑身不自在。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令人不适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宣纸一角。
脸颊微微有些发烫,一定是这屋子闷热。
“看来钱塬与这二人都有仇。” 崔恪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落在她的耳边。
像是提醒,又像是询问她的意思。
季琢玉仰头,眼神犹豫不决,她说不好,总觉得钱塬不像是凶手。
他只是太有钱了,太目中无人了。
院子里来了官差,崔十九走出去,与来人说了什么,脸色突变,快步折回来。
“大人,下面的人来报,阿福有个相依为命的妹妹,住在洛州外祖母家,上月十五灯市,人走丢了,至今未寻回。”
“洛州?”季琢玉率先喊出声,她看向崔恪,道:“大人还记得薛璋吗,他昨日说,他父亲任洛州司马,阿福会不会对他……”
“你是说,阿福会将家妹走丢一事,算在薛璋头上。”崔恪接过她的话。
“大人,属下也这样以为。”崔十九点头附和。
司马一职,本就管着州中治安,阿福的妹妹走丢多日,尚未寻回,生死不明,确实归薛璋的父亲管。
钱塬总是带着几分倨傲的脸在季琢玉脑中闪过,他是否知道自己的书童背着他做了什么?
季琢玉看向崔恪,正欲问什么,目光意外落到他腰间的佩剑上,褪色的青色穗子与宝剑并不相配。
这旧穗子为何如此眼熟,深青的颜色,磨损的流苏,她一定在哪里见过,是在……是在……
尖锐的刺痛感忽然袭来,她眼前一黑,无数破碎模糊的画面急速旋转。
滂沱的大雨声震耳欲聋,冰冷的雨水砸在脸上生疼,为何会有个女人跪在泥泞的地面上?
还有一双浸满雨水,紧握着她的手,指节修长泛白。
“唔……”
她闷哼一声,痛苦地闭上眼,抬起手按住晴明穴。
剧烈的头痛来得毫无征兆,眼前破碎的画面转瞬而逝,好似从未真正发生过。
“季姑娘?”崔十九担忧的声音传来。
季琢玉用力甩了甩头,强压下眼前窒息的眩晕和脑袋的剧痛。
鬓角的碎发被冷汗渗湿,再睁开眼时,破碎的记忆画面已退去,只留下双目茫然。
她甚至记不起刚才那一瞬间脑中闪过了什么。
她单手扶着墙,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妨,有些气闷。”
她避开崔十九探究的目光,更不敢去看崔大人。
她能感觉到崔恪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长久没有挪开。
崔恪的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看着她痛苦蹙眉,冷汗涔涔,看着她强撑着站直身体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紧攥着的手,骨节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
上前半步,又默默收回脚步,眼底微微泛红,胸腔里的痛意只能自己觉察。
“十九,”崔恪声音冷硬。
“即刻拘传书童阿福,钱塬那边,” 他顿了一瞬,“派人盯住,一有异动,立刻回报,记住,没有实据之前,不许打草惊蛇。”
“是,属下明白!”崔十九抱拳领命,神情凛然,转身大步流星走出去。
季琢玉收回手,双腿一软,险些摔在地上,还好身旁就是干柴垛,能扶住。
崔恪站在原地,没有动。
看着她微微起伏的肩膀,看着她无意识地用指尖掐着另一只手的虎口。
他记得清楚,那是她极度不安时才会有的小动作。
内心的冲动驱使着他,他想上前一步,想拂开她额前那缕碍事的湿发,想要问她头还疼不疼。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反复撞击,然而,他的脚底却像生了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能,每一次靠近,都会让他更加痛苦。
她眼中纯粹的陌生和偶尔闪过的戒备,如同锋利的匕首扎进他的心里。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刀剑无眼,伤人性命,爱恨交加,让人生不如死。
他缓缓移开视线,目光垂落到佩剑的剑穗上,深青的丝线早已褪色发白,磨损得厉害,穗结也松散变形。
她笨拙地熬了好几个通宵才编成的,手指被丝线勒出红痕,捧着这穗子,眼睛亮亮的,笑着开心……
“咳。”咳嗽声传来,压抑着痛楚。
崔恪猛地回神,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情绪,转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冷峻的背影,走进柴房。
“此案水深,慎言慎行。” 低沉的声音传来,没有称呼,没有温度。”
季琢玉望着他走远的背影,余痛尚在,眼前朦胧一片,自言自语答:“是,大人。”
她慢慢直起身,手心的疼袭来,她低头看,虎口处被自己掐出深深月牙印,困惑不已。
这个习惯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为何刚才头痛欲裂时掐了自己都没发现?
她甩甩头,将无关的杂念驱逐出去。
眼下最重要的是案子!
阿福意外跌落悬崖的妹妹,醉酒暴毙的李淳,失足落井的王石……
崔大人的提醒如空穴来风,此案确实复杂,不能单凭旁人的只言片语就断定谁是凶手。
昨夜雨下得大,今日拂晓到晌午,天未亮堂放晴,依旧阴沉沉。
冰冷的风夹杂着院里枯叶**的气息,灌入二楼一间布置奢华的上房。
糊窗的薄纱上映着烛光,红光跳动了几下,随后薄纱上的暗影疯狂扭曲,最后映出悬在房梁正中的一具微微晃荡的身影。
钱塬穿着簇新的锦袍,脚上的云头履掉了一只,孤零零地躺在织花地毯上。
他的头极不自然地歪垂着,舌头微微伸出,脸色是骇人的青紫。
一条上好的杭绸腰带勒进他肿胀的颈项,另一端系在粗实的房梁上。
听到伙计尖叫声,季琢玉冲进房间时,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甜腥。
崔恪站在门口,面沉似水,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室内。
散乱的矮几,倾倒的酒壶,泼洒的酒液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污迹,角落里还有一张书案。
书案上,一方端砚压着一纸遗书,墨迹浓重,尚未干透。
崔十九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遗书拿起,双手呈给崔恪。
“大人,是钱塬的字迹,他对杀害李淳、王石二人一事,供认不讳。”
崔恪接过那张纸,确实是钱塬一贯张扬的字迹。
“杀李淳、王石二人,皆我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关,李淳辱我诗名,王石窃我宝砚,死有余辜,如今败露,无颜苟活,唯以一死谢罪。”
崔十九脸色铁青,牙关紧咬,道:“大人,果然如咱们所想,此案真是他做的 。”
门外传来举子们小声议论的声音。
“还真是他。”
“果然是他做的,客栈里就他平日最嚣张跋扈,没想到竟能胆大到杀人的地步。“
“好生吓人,还好我平日不曾得罪过此人。“
……
“畏罪自尽?” 清冷的声音从房中传来,盖过门外举子们的窃窃私语。
季琢玉站在钱塬悬吊的尸身下方,仰着头,目光紧紧盯着钱塬肿胀发紫的脖颈。
杭绸腰带深深嵌入他的皮肉里,勒痕边缘呈现出深紫色。
勒痕的斜后方,靠近发际线的地方,紫红色瘀痕更重。
这绝不是自缢能形成的,自缢的索沟应是向上斜行的“提空”状,这道痕迹,分明是被人从背后以极大的力量,用某种坚硬细长的物体瞬间压迫颈侧造成的。
“大人,他不是自缢,是被人扼杀。”季琢玉惊喊出声,指着悬梁自尽的钱塬。
“再看仔细些。”崔恪坚定的口吻。
崔十九瞪大眼睛,不可思议,他并非是怀疑季琢玉,而是惊讶她是如何判断出来的。
真是神了,季姑娘有这本事,从前怎么没来大理寺当仵作呢?
门口围着的举子们乱作一团,面面相觑,叽叽喳喳一片。
“怎么可能,他不是自杀?”
“不是已经认罪了吗,大家都瞧见了,认罪书是钱塬亲手写的错不了。”
“是啊,季大人,您会不会看错了……”
季琢玉摇摇头,她绝对不会看错的,自杀和扼杀,后颈的勒痕差很多,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她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一个无法能让人心服的证据。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钱塬垂落的双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透着养尊处优的粉润。
他的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甲缝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异物,仔细看过去,是凝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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