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月的西安城一日雨一日阴,好不容易放晴半日,浅灰色的云层很快又重新聚拢。浆洗房院内终日弥漫着难以驱散的、混合着皂角和霉味的湿气。
以前,府里仆役、粗使婆子的衣衫裤袜浸染着汗渍、油污,是浆洗房众人最不想碰触的。自从雪娘提出用温热水泡皂角洗衣的方法后,那些原本令人退避三舍的脏污很容易就能被清洗干净,木槌不用抡得那么费劲。因为主要污垢已在热泡时去除,用来漂洗的冷水也比以往少。省时省力的同时,双手不必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脏水中。反倒是主子们的衣物愈发难伺候。绫罗绸缎最忌热水,绣着金线的披风得用凉水轻揉,稍不留神就会勾了丝。
平日基本不搭理雪娘的晚晴和绿云,现在干完自己的活儿就往她身边凑。就连一直和她不对付的夏婵也常以“你人小,洗得太慢”为由,偶尔会来搭把手。
雪娘从不推拒,总是笑着道谢。哪怕她心里明白,她们并不是真心接纳自己,不过是想沾些热水洗衣的舒坦,少碰那冰凉刺骨的凉水。但无论如何,最终受益的终究还是自己。
可最大的难题不是冷水洗衣,而是晾晒。
对于府里的下人而言,这不过是衣裳多穿一两日的事,只要没有明显的污渍和难闻的气味,倒也无人计较。可对主子们而言,尤其是夫人和小姐,每日对衣裳换洗皆有定例。尤其是那些用料金贵、不易干透的丝绸锦缎,在竹竿上挂了两三日,摸上去依旧潮润冰凉。
为此,浆洗房没少挨李妈妈的责骂。方妈妈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阴沉,呵斥众人的次数也频繁起来。
这日午后,秋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众人都避在廊下洗衣。木槌捶打衣物的声响沉闷得发滞。连日积压的压力像廊外沉沉的乌云,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脸上。
门口的倒座房传出一人的高喝声。平日有人送来要浆洗的衣服,冬青都是在那里登记造册。洗好的衣物折叠整齐后,也是放在那里等人领取。不久前,夫人身边服侍的二等丫鬟莲心才拿着衣服进去。冬青平日做事稳重,怎么会引得她如此气大?
廊下每个人都起了好奇心。有的伸长脖子,有的假借坐的不舒服,把板凳往倒座房挪挪。
房内一阵安静。
听不到冬青的声音,只莲心一人在高声尖叫:“什么做不到!你根本就是找借口。这雨一日不停,你们浆洗房难道还不干活了吗!我不跟你说,你找方妈妈来。”
不知是冬青说了什么,紧接着又是莲心的声音。
“少跟我说这些。这是你们要考虑的事情,与我何干?”
突然,一声巴掌在雨声中格外响亮。
所有人都是一惊,文柳立刻起身去叫方妈妈。
方妈妈此时正在对面的耳房熨烫衣物。主子们的衣裳贵重,熨烫时对温度的把控非常高,一直都是由方妈妈亲自做。
文柳一进屋,很快就随着方妈妈出来了。
“都好好干活。”
方妈妈话音未落,人已进了倒座。
文柳随着方妈妈一同进去。夏婵等人再也忍不住,纷纷凑到门口。
雪娘也很好奇,和其他人一样将耳朵贴近窗户细听。
方妈妈看了眼屋内的情形。
莲心眉梢斜挑,唇角勾着冷弧,道:“妈妈再不来,我还当这浆洗房是换人管了。”
冬青半垂眼眸,把脸稍稍往左偏了偏,却还是能看到红了一片。
“怎么回事?”
莲心指着桌上一件莲青色的缂丝缎面外裳,道:“夫人后日要去香积寺进香。赶紧让你的人洗净熨好,别耽搁了。我明日来取。”
莲心是个二等丫鬟,方妈妈是浆洗房的管事妈妈,按理还比她高一级。可莲心说起话来,毫不客气,明显没把方妈妈放在眼里。
冬青在旁轻声道:“近日多雨,这衣裳仅两天时间干不了。”
“那你的意思,什么时候衣裳能穿了,什么时候再去?行啊!你亲自去给夫人说。”莲心说着抬起手,做出要拉冬青出门的样子。
冬青语带委屈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文柳上前,将冬青半挡在身后。
莲心仍不依不饶道:“府里人都知道,这件衣裳是夫人进香时必穿的。明日衣裳好不了,不就是让夫人不要出门吗?”
“按府里的规矩,三等丫鬟未经许可,没资格给夫人回话。倒不如先去见了徐妈妈,问问如何给夫人回禀?”
莲心本就是吓唬人,见不起作用便转了口气。
“不去也可以。只要你们洗好衣裳,别耽搁夫人进香就行。”
冬青直言道:“我刚说了,衣裳可以收,但以这天气,明日干不了。”
莲心转头只对方妈妈道:“夫人进香的事有多重要,妈妈是知道的。浆洗房是妈妈管着,还是由妈妈给个准话吧。”
方妈妈把衣裳摊开,仔细检查了一遍,才道:“我自然知道,只是姑娘好像不知道。”
莲心一愣,随后面露心虚道:“妈妈什么意思?”
“夫人进香是大事,都是提前订好吉日。检查马车,准备供品和香烛,安排随行护卫,每一样都马虎不得,起码提前五天就要开始准备。知道这件衣裳重要,怎么今日才送来?”
莲心一时语塞。
“夫人每次外出,回来后都会送衣服来清洗,这件肯定也不例外。既然是以前就洗净收好的衣裳,直接拿出来穿就好,为什么还要送来?”
方妈妈的手指似是无意的在衣裳上轻轻摩挲。
莲心看到,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文柳察觉出不对劲,凑到衣裳跟前仔细检查。
“这里怎么有霉点子?”
刚莲心一来就说明天要来拿衣裳,冬青解释半天,还没来及检查衣裳的情况。闻言,也上前查看。
那莲青缎面细看之下,在好几处褶皱的地方分布着斑驳的霉痕。
莲心声音陡然拔高,指着霉斑道:“必是你们上次浆洗后没收拾妥当便让我拿了回去,这才放在箱笼里捂出了霉斑。去查,上次夫人的衣裳是谁浆洗的,竟然如此粗心!若耽搁了夫人后日进香,第一个就出来受罚!”
夏婵的脸瞬间白了。她清楚地记得,上次是自己洗的这件衣裳。
方妈妈目光如炬,直看向莲心:“姑娘,这话有些不尽不实了。”她手指轻轻点着生霉的褶皱处,“若我没记错,夫人上次穿这件衣裳进香已是四个月前了。若是那个时候因我们的疏漏导致起了霉斑,霉斑早就满衣裳都是。不光这件,与其放在一起的其他衣裳上肯定也会有。而且,你可能不知道。旧霉斑是黑褐色,因时间长了颜色咬住丝线,会有粘连感。新霉斑为白绿色,只浮于表面,容易擦拭。”
莲心咬着唇,强辩道:“什么黑的、白的?我不懂。我只知道那就是霉斑。”
方妈妈的目光锐利得像针,仿佛能刺破莲心的心虚:“我想,姑娘是知道夫人要去进香后,便先把这衣裳找出来打理。怎知衣裳先前存放时没收妥当,早揉出了些碍眼的褶皱。怕夫人知晓后怪罪,不敢用熨斗显眼处理,情急之下就拿烫帕子敷在褶皱处,盼着能将褶皱压平些。可烫帕子作用终究有限,不但褶皱没法去干净,衣裳还带着潮气便被塞回箱子。近日连天阴雨,屋里为照顾夫人畏冷的身子,早早便起了炭盆。箱内又闷又暖,衣裳上的潮气散不去,就沤出了霉斑。你这才慌得火急火燎,赶紧把衣裳送了过来。”
莲心被这一席话戳穿了底细,却仍强撑这最后一点架势:“你胡说!这都是你乱猜的。你、你只管洗!明日我来取!”说罢,几乎是落荒而逃。
“都进来吧。”
屋外偷听的几人,除了夏婵外,个个一脸愤气。
“她自己弄坏了衣裳,倒来讹我们!”
“她这是算计好的。若是洗坏了,正好一并推给我们顶罪。”
“好深的心计。”
“即便她是在夫人身边服侍的,也没理由这么欺负人。”
“好了!平时干活的时候没见你们这么有劲头。”
所有人立刻噤声。
刚应对莲心时还从容淡定的冬青,此时也有些急了:“妈妈,要不要查查上次是谁洗的?咱们先问清楚了,若真闹到徐妈妈那里,也好提前做准备。”
方妈妈摇摇头:“我相信此事与浆洗房的人无关。”
夏婵紧张的都快站不住了,强撑着小声道:“定不是我……我们的原因。”
雪娘察觉出其中的问题。
“妈妈,我看莲心姐姐的穿着应是府里的二等丫鬟。记得刚进府的时候听刘妈妈讲过,夫人、小姐的四季衣裳都是由一等丫鬟打理,莲心姐姐应该接触不到才对。”
其他人这才想起来,负责夫人首饰衣裳的是一等丫鬟雪雁,而雪雁的姑妈正是李妈妈。
夏婵精神微振,如抓住救命稻草般看着雪娘。
方妈妈神情未变,看向雪娘时眼底带着几分赞许,转到其他人身上又恢复如常。
“莲心就是个跑腿的。这衣裳收与不收对她们而言都一样,闹大了,李妈妈自会护着雪雁,怎样都是浆洗房责任。”
“那妈妈为何刚才还要把霉斑的事情挑明?莲心回去定会添油加醋的乱说,岂不是更对咱们不利?”
“要是一声不吭声收了衣裳,对方定然觉得咱们没识破这里头的猫腻,往后只会愈发肆无忌惮。如今把话挑明了,就是要让他们知道,这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人,下回再想动歪念头,总得先掂量掂量。况且,莲心是受雪雁指使来的,这事李妈妈未必不知情。她回去把话一传,李妈妈见方妈妈既摸清了前因后果,还照样收下了衣裳,就算不领咱们这份情,明日若真到了交不出衣裳的关头,想来也不好趁机刁难。”
雪娘觉得周围骤然静得古怪。她猛地抬头,才惊觉满室人都凝着目光望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方才竟不知不觉将心里盘算的话全说了出口。那些落在身上的视线,有意外的惊叹,有隐隐的羡慕,也有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不屑。
方妈妈对她的话不置可否,如往常一般吩咐道:“行了,都别聚在这里了。外边一堆的要洗的,还不快去干活。”
她说着,便拿起那衣裳,打算亲自处理。
大家没像往日般听令散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推搡。最后还是文柳上前道:“妈妈,这缂丝缎面生霉的活儿难得一见,让我们在一旁学学吧。”
方妈妈目光扫过她们渴望而认真的脸庞,心下微叹,终是点了点头:“罢了。既想学,就安静看着。日后若再遇到,也知道怎么应对。”
众人连忙聚拢,屏息凝神。只见方妈妈取了些许白醋和胰皂调成的膏体,用最柔软的细棉布沾取少许,极轻极缓地在霉斑处点拭、打圈。白绿色的霉斑在她手下一点点淡化、消失。随后,她将衣裳拎起来,对着光仔细检查了片刻,眉头微蹙,随即吩咐道:“去打盆清水来。”
冬青连忙应声而去,其他人都有些不解。
方妈妈看出众人疑惑,一边小心地将整件外裳浸入水中,用手轻轻搅动让水充分包裹衣物,一边沉声讲解道:“莫要以为擦去霉斑就万事大吉。不注意清洁就会有痕迹。若残存在丝线之间,容易让料子发硬变色。”
她说着,轻轻提起衣裳,又再浸下,让水流自然滑过,神色也愈发郑重,“这衣裳原先的褶皱颇深,又受潮气闷出霉斑,丝线早已乱了形态,必得借清水之力让它全然舒展。”看到每个人都是一脸懵,打比方道,“如同人受了惊吓,泡个热水澡便能定神舒心一样。这样能让衣裳恢复挺阔垂坠,后续熨烫才能事半功倍。”
一番话听得众人连连点头。原来这看似简单的“过水”,还有如此多的讲究和深意。
缂丝金线脆弱,绝不能像寻常粗布那样用力拧绞。平时还可稍稍挤压水分后,让衣裳自然晾干。现在可没这个时间。
方妈妈将衣裳平整的夹在两层干净的细棉布中,让冬青和文柳小心翼翼地从两头反向缓缓卷动,利用压力吸走水分。即便如此,取出衣裳后依旧湿漉漉的滴着水,沉重的很。
屋外雨声减小,可屋内的气氛却比衣裳还要沉。这样潮湿的状态,莫说一夜,就是两天也未必能干透,更何况还需熨烫平整。
“明日莲心来取衣裳,我们定是交不出来。正好让她把影响夫人进香的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晚晴忍不住哀声道,“到时候能不能把上次洗衣裳的人推出去,别牵连咱们其他人?”
绿云也沮丧道:“刚才就应该追上莲心把衣裳退回去。如今衣裳沾了咱们的手,没事也成了咱们的问题了。”话语中隐隐有埋怨的意思。
方妈妈还是很镇静,道:“都好好想想,定能想到办法。真要责罚,自有我顶着,还轮不到你们身上。”
晚晴发现自己说错了话,缩着脖子退到最后。
雪娘倒是想到一个法子,可以快速去掉衣服上多的水份又不伤衣料。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只是个三等丫鬟,说出来也不一定有人听。万一再冲撞了方妈妈,反倒给自己惹麻烦。
正琢磨着要不要把话咽回去,抬眼就撞上方妈妈的目光。她手里正拧着细棉布,指尖泛着浅红,眼神却很平和,像是早把她那点心思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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