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娘提着灯笼,深吸一口气,步入一片夜色中。烛火轻轻晃动,映得她的影子忽明忽暗。眼睛死死盯着脚下那一小圈被微弱烛火照亮的的路面,几乎要小跑起来,好要把四面八方涌来的黑暗甩在身后。雪娘不断提醒自己,是夜里的湿冷才让自己全身紧绷。
雪娘白天常来后院,或是打水或是晾晒较私密的衣物。可白日里的寻常景物,在此时全都变了模样。空荡荡的晾衣杆化作一道道瘦长的黑影,直直地戳在院子里。风偶尔掠过树梢,带得叶片上积攒的雨水往下滴。每一声落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小那水滴声像是直接砸在雪娘的心上,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平日打水的石井,像只沉默张开口的巨兽。雪娘甚至不敢用余光去瞥一眼,总觉得下一秒就会伸出来一双冰冷的手,攥住她的手腕往井里拖。就连角落里堆放的破木桶,都像是蜷在地上的人影。
雪娘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能感到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地敲击着耳膜,响亮的似乎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她不敢多耽搁,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库房门口。手指碰到木门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指尖冰凉,连抓稳木门都要费些力气。库房里向来堆着不常用的杂物,平日里从不锁门。雪娘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一股混杂着霉味、尘土味的陈腐气息瞬间涌了出来,直冲鼻腔。被她刻意遗忘的绝望记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内心的恐惧让她想跑开,可胃里猛地一阵翻腾,恶心感顺着喉咙往上涌,双腿像是被抽走了力气,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差点摔在门槛上。
后院里的泥土带着雨后的湿气,清新的气息稍稍冲淡了那股陈腐味,也让雪娘的脑子清醒了些。她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这是浆洗房的后院,我是来取木炭的,没事的,真的没事。”想起屋里的冬青,心里又多了几分底气,“冬青在等我,我得快些回去。”
好在木炭堆放的位置离门口不算远,借着灯笼的光,一眼就能看见。可没等松口气,雪娘就发现库房的屋顶漏了水,不少木炭都被雨水打湿。她只得蹲下身,几乎是屏住呼吸,把灯笼凑得更近了些,手指在炭堆里快速翻捡着干燥的炭块。
好不容易挑够了小半筐干炭,雪娘估摸着应该够用了,如蒙大赦般提起竹筐,转身就往回走。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咚”的一声轻响,像是有人跳了下来。
雪娘心里一紧。
难道是有人翻墙进来?
这里是浆洗房,没有值钱的东西。真有小偷也应该是去主子住的地方。
雪娘心里安慰自己,刚才的声音定是风吹倒了竹竿,脚下已跑了起来。
身后的声音追了过来。
雪娘刚要张嘴喊人,突然有手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巴,一只手握住她的喉咙,将她拽进阴影里。
冰冷的触感让雪娘浑身僵硬,身后传来的阵阵酒气更是让她一阵绝望。
难道是碰上了采花贼?
灯笼掉在地上的水坑里,雪娘心里的恐惧随着烛火的熄灭成倍疯涨,如同溺水的窒息感让她下意识地挣扎起来。
“安静点!敢出声,我就弄死你!”耳边传来男人刻意压低的声音。话语中虽带着威胁,听上去却没有特别的凶狠。好像是看出雪娘呼吸困难,捂住她嘴巴的手竟轻轻往下移了移,露出了她的鼻子。
“我就是路过。只要你乖乖的,我马上就走,不会伤你。”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抓住雪娘喉咙的手也松了些。
低哑的声音似曾听过,手下抓着的男子衣袖并不粗糙,莫不是府里的人?
雪娘挣扎的动作顿了顿。
“老老实实站着别动,我走后不准备今天的事告诉任何人。听明白了就点点头。”
雪娘此时也只能选择相信对方。她立刻用力、清晰地点头,表明自己绝不会声张。
捂着她的手立刻松开,束缚她的力量也瞬间消失。黑暗中,雪娘似乎听到对方极轻地吐了口气。
身后一阵细细的响动,随后安静下来,再无声响。
雪娘知道是来人已经翻墙走了,虚脱感让她站立不稳,滑坐到地上,炭筐倒在脚边。她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流下。她不敢久待,只稍缓了缓,抹了把脸便捡起灯笼和炭筐,低着头,冲了回去。
当她重新踏入温暖光亮,飘散着茶香的耳房,紧绷的神经才骤然松弛,双腿一软,险些栽倒在地。
“怎么去了这么久?身上还湿了?”冬青看她裙子上沾满泥渍,脸色苍白的吓人,不由得惊呼出声,连忙上前扶住她。
雪娘借着力道站稳,将炭筐放下,垂着眼睑,不敢与冬青对视,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事。炭不好找。路滑,又摔了一跤。”她怕冬青追问,忙转了话题,“库房漏水,好多炭都湿了。刚摔倒的时候可能又沾了水,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冬青一听忙把筐里的炭仔细挑拣出来查看。
“还好,只一两块有点湿,不妨事。”冬青手脚利落的将干炭加入炭盆,又调整了下衣裳的位置,确保那件缂丝外裳继续受热均匀的烘烤,这才安慰道,“没事就好。你衣服都湿了,就回去休息吧。别受凉了。”
雪娘默默走到角落的水盆边,用干帕子擦去裙子上的泥渍。裙子湿了一大片,所幸里边的裤子湿的并不多。这个时候回房间换裙子,肯定会把其他人吵醒。她坐回炭盆前,提起裙摆,挤出笑容问道:“我沾沾夫人的光,在这儿用茶叶烤烤裙子。应该可以吧?”
冬青无奈地摇摇头,递给她一杯水:“喝点,驱驱寒。”
“谢谢。”
雪娘接过,一饮而尽。水温微烫,正好用以驱散那份由内而外的寒意和惊悸。
两人又恢复了先前的状态。雪娘不时翻动、添换茶叶。冬青小心注意炭火,调整炭盆的位置。确保衣裳慢慢烘干的同时,只染插枪,不带半点烟火气。
时间在寂静中静静流淌,后半夜似乎格外漫长。每当窗外有细微的风声或不明缘由的响动,雪娘的心都会下意识地一紧,但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
“雪娘,”一旁的冬青突然轻声开口,“我明白你为什么熬夜也要留在这儿。”
雪娘心里猛地一咯噔。
她是怎么知道自己惧黑恐睡的?
刚到浆洗房的那段时间,因为太疲劳晚上还能顺利入眠。最近身体慢慢适应了工作强度,漆黑长夜对自己又成了一场煎熬。
冬青平时和她们并不睡在一处。难道是听秋月说的?可自己怕打扰到同屋的人,晚上再难熬也尽量躺着不动。她又是怎么发现的?若是秋月说的,是否还有别人知道?其他人会不会觉得自己有问题?如果追问原因,自己又该怎么回答?
雪娘心里七上八下,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冬青接着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一丝了然:“你睡的那个地方,又潮湿又冷,特别是这种连雨天,半夜被冻醒也有可能。睡那儿确实还不如在这儿守着炭火舒服。”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雪娘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混杂着庆幸和苦涩的情绪涌上心头。
“我现在睡觉的时候会多穿两件衣裳,再把外衣搭在被子上,夜里还算好。听秋月说,过段时间能烧火炕就好了。”
换做别人,此时肯定叫苦连天了。说不定还会借着做出甩干桶和今晚值守的功劳,提点特殊要求。可雪娘说的时候表情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冬青更觉得她懂事,同情道:“那个位置我刚进浆洗房的时候也曾睡过,知道是什么情况。就算按你说的,晚上也睡不安稳。入冬后,火炕不会烧一整夜。”她看了看雪娘沉静的侧脸,想了想又道,“我那儿有床旧被子,放着也是占地方,你若不嫌弃,回头拿给你。垫在褥子底下,总能挡点寒气。”
突如其来的善意让雪娘愣了一下。在浆洗房,要想睡得舒服就要花钱自己置办被褥。自己这两个月的月钱都被陈安宁拿走了,想靠自己买根本不可能。想来这床被子对其他人而言也算是珍贵物件,冬青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平添麻烦,才会让自己垫在褥子下边。
雪娘当然不会拒绝,忙道:“不嫌弃的。谢谢冬青姐姐。”
冬青摆了摆手:“谢什么。你好好干就行。方妈妈嘴上不说,心里对你也是很满意的。”
两人不再多言,但之间的气氛却明显融洽了许多。又守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窗外仍是一片沉沉的墨蓝色。
方妈妈推门推门进来了。她明显没有睡踏实,眼底带着青黑,但精神尚可。看两人都还守着,欣慰地点点头,就去查看衣裳。衣裳此时已有八成干,茶香袅袅。
方妈妈长舒一口气,看着眼中泛着红丝的两人,语气和缓道:“这里有我看着,天快亮了,你们俩赶紧回去躺一会儿。”
冬青立刻摇头:“妈妈,我不困。我陪着您。”
雪娘也撑着精神道:“我也不困。”
方妈妈看她们倔强的样子,无奈笑了笑,没在坚持。
“想留下也行,但别硬撑。困了就睡会,没事的。”
有方妈妈在,照看衣裳的活儿自然就不用冬青了。她转而接手了雪娘的工作。
雪娘抱膝坐在炭盆旁,暖融融的热气裹住全身,驱散了方才在后院沾染上的寒气。看着方妈妈和冬青都在,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慢慢放松,连日少眠的疲劳全部袭来,沉重的眼皮也逐渐支撑不住。
半睡半醒间,她忽然听到一声清脆又带着雀跃的高呼:“终于好了!” 那是冬青的声音,满是抑制不住的开心。
雪娘猛地回过神,这才警觉自己不知何时竟睡着了。抬手揉了揉眼睛,窗外的天光已经微亮。方妈妈和冬青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件莲青色缂丝外裳从绣架取下来,抚平最后一丝褶皱,仔细检查。
雪娘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快步走过去帮忙,轻声道:“妈妈,冬青,我来搭把手。”
方妈妈抬起头,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眼角的细纹里满是暖意,完全没有一丝责备的意思:“累坏了吧?歇会儿也没事,都已经好了。”
冬青少见地露出激动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一把拉住雪娘的手腕,去看她们辛苦一夜的劳动成果。
衣裳已完全干透爽利,缂丝纹路在晨光下恢复了温润的光泽,触手柔软爽滑,淡淡的普洱茶香萦绕其上,清雅宁神。
很快,屋外就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是其他人醒了,都急匆匆地赶过来。所有人眼睛都亮得像淬了光。
“真弄好了!快让我瞧瞧!”
“我就知道,没咱们浆洗房干不成的事!”
“这下她们的如意算盘可是彻底落空了!”
雪娘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心里暖暖的,第一次有了身为浆洗房一员的实在感。夜间的疲惫和在后院的恐惧,也被这满室的喜悦冲得烟消云散。
“妈妈,衣裳既然好了,是等莲心来取,还是……”冬青问道。
方妈妈神色一正,道:“这是今日夫人上香要穿的衣裳。我亲自送过去,也免得她来回耽搁时间。”
冬青闻言,小心地将衣裳叠好,捧在手中,挺直了腰板:“我随妈妈同去。我本就负责衣裳的送取登记。昨日是莲心交给我的,今日也该我亲手给她。”
方妈妈点点头,两人径直往上房方向而去。
莲心踩着辰时的点,脚步匆匆地到了浆洗房。她的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端起的严肃,连走路的姿势都带着股兴师问罪的架势。显然是等着看浆洗房众人手足无措的模样,好趁机发难。
可刚踏进浆洗房的院门,她脸上的神情就是一滞。院子里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只有雪娘和秋月正拿着扫帚,按例清扫着地上的落叶和积水,动作从容,连看都没多朝她看一眼。
莲心心里犯了嘀咕,忍不住开口问:“方妈妈呢?还有那件莲青色的缂丝衣裳,怎么没见着?”
雪娘停下手里的活,抬眼瞧了她一眼,语气平淡:“方妈妈怕耽搁时间,一早便带着冬青把衣裳回去了。你路上没见着吗?”
这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在了莲心头上。她脸上那点准备发难的气势,“唰” 地一下就泄了下去,嘴角原本紧绷的弧度僵住了,眼神里的得意也变成了错愕。愣了片刻,她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再摆架子,转身就朝着院外跑,脚步急促,像是要去追方妈妈和冬青,又像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
“你慢着点!”夏婵正好从屋里出来,见她跑得急,朝着她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地上滑得很。若是摔一跤,湿了衣裳,这阴雨天的,可是要起霉点的。到时候,可别又说是咱们浆洗房弄得!”
这话喊得响亮,莲心听得脚步一顿,许是慌了神,脚下还真打了个踉跄,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在院门口的石板路上。她也没回头,慌忙稳住身子,跑得更快了,转眼就没了踪影。
院子里的众人见了这模样,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爽朗,连空气里都带着股扬眉吐气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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