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见过父皇。”
沈砚跪在阶下，眸子敛着，一副很是乖巧的样子。
德化帝站在上方，看着台阶下那个小小的身影，他的皇儿，这是他们父子的第三次见面。
御前太监上了茶，退了出去。
“阿砚。”德化帝远比景祐帝看起来苍老的多，发丝青白参半，眼下不知道是不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祸事压垮了，沈砚总觉得比自己上次看的时候，更衰老了些。
阿砚，沈砚心里没由来泛起一阵异样的感觉，他不习惯这两个字从父皇嘴里喊出来。
为什么呢，可能是因为阿姐会这样喊他吧。
“朕老了，朕不中用了。”德化帝发出了老迈的叹息，浑浊连着粗重的气息。
沈砚有些想笑，年轻时纵情声色，放浪不羁，十日七日不上朝，家国大事一概放手给了皇后母家，或者是哪个妃子得宠就赏她家人加官进爵，封侯拜相。
即位时南梁尚且雄踞一方甚至北界就在永州，和大周平分天下甚至借着南方的地利远比大周财力雄厚的多，而今不过四十载，就只能偏安一隅，一场场败仗，一次次退让，一步步把自己的子民分给他人，到今天居然有脸在自己面前说……
他老了，不中用了。
不中用从来不是因为老了。
哪怕是为了下一代，好好培养一个太子出来呢。
这位父皇还是没有，放任自己不知道多少个皇子互相缠斗，厮杀半生，连带着背后的家族在朝堂上相互攻伐，君不君臣不臣。
沈砚迟迟不接话，德化帝叹了口气，道：“阿砚，你走吧。”
饶是沈砚心中有气，听到这一句也不由得愣了下，他走到哪里去？
偏处候着的内侍闻言立刻来请他离开，沈砚思索了片刻，道：“我把阿姐带回来了，我去宗庙了。”
沈砚原本其实有一丝期待，他受了这么多苦，几乎是在拿着命在赌，这才回到了这个困住他前十四年的地方，终于以一位为国做了些事的皇子坐在自己这位父皇面前，他本期待着一场促膝长谈。
期待着把自己这小半年学到的，心里暗骂的全都讲出来，就像史书上文臣死谏一样，可是他的父皇，就这样请他离开了，连阿姐的死都没有多问一句。
天青色的人站在殿门口，昏暗的大殿里德化帝还在案前，像是老僧入定。
空旷的殿里没有臣子，没有侍卫，更没有了往日御前过几日就换一批的颜色正好的宫娥，只留了一个人影在那高高的台子上。
高处不胜寒。
沈砚最后看了一眼，没有回头。
殿外冬日暖阳，驱散了沈砚身上的寒气。
御案前，一只老迈的手略带颤抖的端起了茶杯，小口啜饮，对面的位子空着，徒留清茶一杯。
茶还热着，心却冷了。
老迈的手伸手想去够对面的茶，似乎是坐的太久，一时没控制住力气，失手打落。
茶杯咕噜咕噜滚到地上，而后沿着高高的台阶一级一级滚下去，终于到了最后一阶，碎成一片。
“陛下。”
“取纸笔来。”
*
沈砚把牌位放好，而后从小柏手里接过阿姐。
点了香，拜完，线香被插进香炉里，燃着青烟。
阿姐，终于回家了，不要怪他。
“走吧。”沈砚道，“该去见二哥了。”
沈砚从蒲团上起身，道：“不过我要带上洛川。”
“不用九弟跑一趟，我这个当哥哥的跑就成了。”
身后响起的声音带着轻佻的意味，沈砚转过头去，一道绯色身影靠在门框上。
他不应该穿这样的颜色，沈砚不受控制想起了谢允珩穿这颜色是多么鲜亮生动，而眼前人只会让他感觉到恶心。
“怎么，这才过了多久，就忘记了我这个好哥哥。”沈肃扬着眉毛，说着就要来摸他的脸。
沈砚被逼得后退半步，洛川从暗处现身，下一息，刀已经横在了沈肃那只正在往前的手上。
“呦，看来我没摘下了花倒是让别人采了去，不然怎么连这样的侍卫都放出来跟着你，好弟弟，你还是有手段。”沈肃仍旧是笑着，只是默默把手收了回去。
沈砚本就冷的眉宇间此刻仿佛结满了霜，道：“好二哥，你真不怕还没成，你就先死在床上了吗？”
沈肃脸也跟着黑了，他当然知道沈砚在说什么。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那时还年轻，在宫里见着个白净羸弱的小太监，都已经抓到床上准备下手了，扒开裤子才发现不是，三两下查了，才发现是自己的好弟弟，也不知道是哪个没用的蠢货生的。
动了心思可是下不去手，沈肃其实多年来一直后悔着，而今日见到沈砚如今出落的比小半年前在北上时还要动人，他心里就更痒了。尤其是原先怯生生一个人现在竟然能站在自己面前直视自己，这样的抓到床上更有趣。
沈砚瞧见沈肃的神情，强压着恶心，道：“撤兵，救人，治病。”
沈肃放声大笑，道：“好弟弟，你当这是说着玩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反正横竖我看都是一个死，我现在这样玩，说不定还能博出一条路来，按你说的办，怕是流民三日就满青陵都是了。”
沈砚道：“用人命去平人怨，没用的。”
沈肃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简直要笑出泪来，道：“不过蝼蚁之命，更何况为国而死本就是他们之幸。我的好弟弟啊，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能当观音的命呢？”
“不对，还不是观音，是一边干着叛国的勾当，一边装出一副菩萨济世的样子，干的都是最脏的事。”他一边说一边向沈砚靠近，丝毫不害怕洛川的刀，“更何况你去救啊，你自己去看看怎么救。”
沈砚嗅到了越来越近的那股烈香，他几乎是要呕吐。
“滚。”
沈肃笑着退了出去。
那抹绯红色的身影转眼到了大殿。
“父皇，现在就下旨传位于我吧，这样我还能给您颐养天年。”沈肃笑得放肆，手里的剑就横在德化帝脖子上。
这宫里宫外除了德化帝身边那位公公，其余太监侍卫全当没看见，毕竟小命要紧，更何况现在选太子才是正道，老皇帝活不了几天了。
德化帝没看他，只是还在一遍遍写些什么，“朕老了，但是朕没糊涂。”
沈肃冷哼一声，道：“难不成父皇还要传位给那个废物。”
德化帝闻言，手下一顿，道：“肃儿，你杀气太重。”
“杀气不重，我怎么守住这地方呢？”沈肃把剑往上挑，迫使自己这位父皇抬起身来。
可下一秒，沈肃手腕一翻，周公公眼睛瞪得极大，匕首的脱手，想要往后退，可是身子已然被贯穿了。
“父皇，你这是想要儿臣的命啊？”
德化帝不做声，只是默默放了笔，自己给两人动手倒了杯茶。
德化帝道：“肃儿，喝茶。”
沈肃看着两杯茶，分明是一样的颜色，可他偏就收了剑，将两人的茶杯换了下。
“父皇，鸳鸯壶这套太老了。”沈肃拿着换来的茶，一饮而尽，而后道：“父皇请喝茶。”
德化帝眼中似有悲色，但还是喝下了茶。
沈肃一脸得意，漫不经心把玩着手里的剑，细细欣赏着寒光。
可很快，沈肃感觉天旋地转，似是反应过来，眸中满是震惊，可惜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德化帝放下茶杯。
“可惜，你真的不能做帝王。”
德化帝颤颤巍巍去合上了沈肃的眼皮。
若是信他，一杯毒茶给自己，皇位后继有人，名正言顺；若是不信，一杯毒茶给他，可至少有些防人之心，也不至于一口吞了。
可他最喜欢的孩子，狂妄自大，刚愎自用。
德化帝几乎是爬起来，回到了御案前，换了朱墨，
笔尖游走，不知写些什么。
*
“沈殿下，沈殿下。”
沈砚还有些困，正认命般喝着药，洛川的声音里透着焦急，他一下子就醒了。
“何事？”
沈砚抬眸，洛川平日里都是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这会儿脸上竟然有些焦急，他的心猛然就往下沉了半分，谢允珩不可能出事的，沈肃就算是手再长，也万万不可能伸到大周皇子身边去。
“昨夜梁宫悲报，德化帝杀太子，连夜下旨放宫人出宫，而后自缢……”
“宫里的御前太监还带着一篇《罪己诏》，上面没写传位于谁，反而写着让周军入城莫要屠杀平民。”
哐当一声，沈砚手里的药碗落在地上，摔了粉碎。
本以为的血雨腥风顷刻间散去，史书上改朝换代的事情往往已经是由后来者书写，胜利者的笔墨都落在自己如何英勇神武。
国破家亡的悲怆往往都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流转，沈砚一时之间竟然无从谈起自己的感受。
不是别的国家灭了自己的国，而是就那么仓促的，它自己就散了。
洛川低头，道：“昨夜宫门大开，今晨街上已然乱了，周军已经在渡河，准备接管青陵。”
“既然是父皇的意思，就这样办吧。”沈砚双耳嗡鸣，头晕目眩的感觉再度来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