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琼华林那日归来，殿中的静谧愈发深沉。云辰那绝望的嘶吼与崩溃，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知微空茫的心湖中未能激起半分涟漪，便沉入了彻底的遗忘之底。他依旧晨起饮露，入定调息，翻阅古籍，一切如常。
知微发现自己开始习惯在抬眼时寻找那道青色的身影，在需要时，清辞总会恰到好处地递上他想要的东西，或是为他披上微凉的外袍，或是为他斟满温热的茶。他甚至习惯了清辞落在他身上那专注得近乎灼热的视线，那视线不再让他感到不适，反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外界所有的纷扰隔绝开来。
这一日，知微坐在窗边的云榻上，手中握着一卷阵图，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神思却有些飘忽。清辞安静地坐在不远处，手中把玩着一枚青玉棋子，那是知微偶尔会与自己下一局的棋子，清辞化形后，便自然而然地接手了“对手”的角色。
殿内只有棋子偶尔落在玉盘上的清脆声响，以及两人清浅的呼吸。
忽然，知微轻轻开口，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依赖：“清辞。”
“我在。”清辞立刻应道，放下棋子，抬眸望来。那双苍青色的眼眸，在任何时候，都能精准地捕捉到知微的每一丝细微变化。
知微转过头，看向他，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困惑：“我有时会想，若你没有化形，此刻的我，会是如何光景？”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却仿佛在他心头盘桓了许久。
清辞起身，走到他面前，并未立刻回答。他微微俯身，双手撑在云榻的边缘，将知微笼在一个极具占有欲却又不带压迫感的气息范围内。他的目光深沉，如同蕴藏着星河的夜海。
“没有如果，主人。”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既已化形，便绝不会再让您独自一人。”
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在知微的额前。知微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翻涌的、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情感洪流。
“您问我，若未化形会如何？”清辞的嗓音带上了一丝微哑，那里面是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渴望与痛楚，“那我告诉您，我会疯。”
“作为法器，我只能感受您的痛，分担您的伤，却无法拥抱您，无法告诉您，您值得这世间所有的好，而非那些磋磨与辜负。”他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看着您饮下忘川水，看着您心碎却只能无声陪伴……那一刻，我便发誓，若能化形，倾尽所有，也要护您永世无忧，让您眼中，只映我一人身影！”
这番话语，如同炽热的岩浆，猛然冲破了冰层，汹涌澎湃地展露在知微面前。不再是之前含蓄的守护誓言，而是**裸的、带着疯狂占有欲的告白。
知微怔住了。忘川水让他无法理解情爱的炽烈，但他能听懂这番话里的执念、痛楚与……不容置疑的真实。他的心口，那处一直平静的地方，似乎被这滚烫的话语烫了一下，传来一种陌生的、微微悸动的感觉。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清辞，看着那双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苍青色眼眸，第一次没有移开视线，也没有感到被冒犯。他只是安静地、带着一种懵懂的探究，回望着他。
“眼中……只映你一人？”他轻声重复，像是不解其意。
“是。”清辞的回答斩钉截铁。他抬起手，指尖微颤，却无比坚定地、轻轻抚上知微的脸颊。那触感温热，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与他话语中的强势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不是作为法器，不是作为仆从，”清辞的指尖轻轻滑过知微的唇角，声音低沉得如同蛊惑，“而是作为清辞，作为……倾慕您、渴望与您相伴永生的人。”
“倾慕……”知微喃喃着这个陌生的词汇。他忘了何为心动，忘了何为爱恋，但清辞指尖的温度，他眼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感，以及血契传来的、那汹涌澎湃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炽热灵流，都让他无法忽视。
他没有推开清辞，也没有回应。只是在那专注的、几乎要将他烙印进灵魂深处的目光中，感到一种奇异的、仿佛神魂都被温暖包裹的安定。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清辞的指尖都微微发凉，那双向来坚定的眼眸中，也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紧张的阴影。
然后，知微极轻地、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好。”
没有惊天动地的誓言，没有缠绵悱恻的回应，只有一个简单到了极致的字。
却让清辞周身紧绷的气息，骤然松弛。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撑裂的狂喜，如同星河倒灌，瞬间盈满了他那双苍青色的眼眸，亮得惊人。
他再也抑制不住，手臂微微用力，将知微轻轻拥入怀中。动作依旧带着克制，仿佛怀抱的是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
知微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那怀抱温暖而坚实，带着他熟悉且安心的气息，那僵硬很快便化开了。他没有挣扎，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将头靠在了清辞的肩窝。
殿内，只剩下两人交融的呼吸声。
明澄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并非是凡间的雨水，而是天界特有的、蕴含着精纯灵气的灵雨。雨丝细密，敲打在殿宇的琉璃瓦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洗刷着云阶，也洗刷着某些不愿离去的痕迹。
云辰没有打伞，也没有运起仙力隔绝雨水。他就那样失魂落魄地站在雨幕中，浑身湿透，头发黏在额前，狼狈不堪。太子袍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的轮廓。他仰着头，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永远也不会再为他打开的殿门。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一天，两天？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脑海中反复回响着的，是知微那双平静无波、再也映不出他身影的眼睛，是那句“毫无意义”，是清辞那冰冷鄙夷的目光。
悔恨、妒忌、绝望、不甘……种种情绪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失去了知微，彻底地、永远地失去了。这个认知，比清辞打断他仙骨时更痛，比龙印碎裂时更绝望。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尽的痛苦吞噬时，那扇紧闭的殿门，竟然……无声无息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云辰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一点微光，如同将死之人回光返照。他几乎是踉跄着扑上前几步，想要看清门后的情形。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也永世无法释怀的一幕。
殿内灯火温暖。知微背对着殿门，似乎正要走向内室。而清辞，那个青衣墨发的器灵，正站在他身后，动作自然地伸出手，为知微整理着微微有些歪斜的衣领。
他的动作轻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昵与占有欲。
然后，清辞微微低下头，在知微回过头的瞬间，极其自然地、珍重地，吻了吻他的唇角。
只是一个浅尝辄止的触碰。
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狠狠劈在了云辰的识海！
知微没有推开他，甚至，在那一瞬间，云辰清晰地看到，知微那向来清冷平静的侧脸上，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起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温顺而柔软的弧度。
“轰——！”
云辰只觉得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奢望，所有的自欺欺人，在这一幕面前，彻底灰飞烟灭。
他们……他们……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再也抑制不住，“噗”地一声，喷出一大口血，染红了身前被雨水打湿的云阶。
殿内的两人似乎察觉到了门外的动静。
清辞抬起头，苍青色的眼眸冷冷地扫过雨幕中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那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有一种彻头彻尾的、如同看待尘埃般的漠然。然后，他伸出手，轻轻揽住知微的肩，带着他，头也不回地走向内殿深处。
殿门再次无声合拢，将那温暖的灯火，那亲昵的身影，以及云辰所有的绝望，彻底隔绝。
“啊——！！！”
云辰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抠抓着冰冷的、被雨水浸泡的云砖，指甲翻裂，鲜血混着雨水蜿蜒流下，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只有心口那里，空洞洞的，呼啸着冰冷刺骨的穿堂风。
他输了。
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实力，不是输给权势，而是输给了……时间，输给了真心，输给了那彻头彻尾的、不被需要的、可笑的多余。
雨水冰冷，冲刷着他脸上的血与泪，却冲刷不掉那刻入骨髓的绝望与悔恨。
殿内，温暖如春。
清辞将知微带到内室窗边的软榻旁，窗外雨声淅沥，更衬得殿内安宁。
知微任由他牵着，在榻边坐下。他抬眸看着清辞，眼神依旧清澈，却似乎多了点什么难以捕捉的东西。
“外面……”他迟疑了一下，“好像有声音？”
清辞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将他微凉的手握入掌心，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去暖他。他的动作自然而熟稔，仿佛早已做过千百遍。
“嗯。”清辞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许是风雨声大了些。”
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知微的手背，然后抬起眼，苍青色的眼眸中映着知微的身影，专注而深情。
“主人，”他轻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期待，“方才……可觉得讨厌？”
他问的是那个吻。
知微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感受着清辞目光中那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热度，心口那处陌生的悸动再次隐隐传来。
他仔细体会了一下那种感觉，然后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坦诚：
“不讨厌。”
顿了顿，他看着清辞瞬间亮起来的眼眸，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清辞耳中：
“你的温度，很好。”
清辞的呼吸猛地一滞。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再次席卷而来。他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知微紧紧地、却又无比珍惜地拥入怀中。
这一次，知微没有任何迟疑，顺从地靠进了他的怀里，甚至主动调整了一下姿势，将脸颊贴在他温热的颈窝。
窗外，灵雨未歇，敲打着琉璃，奏响清冷的乐章。
殿内，相拥的两人，无声地交换着体温与气息。
清辞低下头，下颌轻轻抵着知微柔软的发顶，苍青色的眼眸满足地闭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他终于，完整地拥有了他的星辰。
而殿外雨幕中，那跪倒在地、如同失去所有生命力的残破身影，与他们温暖相依的画面，形成了两种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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