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天阙，太子殿内，琉璃盏碎了一地，映着摇曳的宫灯。
云辰站在那里，锦绣太子袍服有些凌乱，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胸膛起伏，那双曾盛满知微倒影的凤眸里，此刻是未散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连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慌乱。
“知微，你就非要如此？”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厉色，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疲惫，“霓裳她只是……你何至于此，闹到这般地步！”
知微站在他对面，身形依旧挺拔如孤松，只是脸色苍白得过分。他穿着一件红色的常服，宽大的袖口下，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血痕，可他的神情却是平静的。
他甚至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淡得像远山的雾霭，转瞬便散了。
“殿下。”他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你说我闹？”
他没有看旁边那个依偎在云辰身侧，正用绢帕拭着并不存在的眼泪，眼神却带着隐秘得意的侧妃霓裳。他的目光，只是落在云辰脸上，像是最后一次，要将这张曾刻骨铭心的面容看清。
“三百年来，她诬我毁她灵药，你信了，罚我禁足百日；她言我阵法有误，险些令她殒命，你亦信了，夺我巡天之权。”知微的声音平铺直叙，听不出怨，也听不出恨，只是在陈述一段与己无关的过往，“三日前，她说我蓄意推她落诛仙台，证据呢？不过是她裙角一缕她自己扯断的丝绦，你便定了我的罪，雷刑三十道。”
他微微停顿，殿内静得可怕，连霓裳假意的抽泣声都停了。
云辰的脸色变了几变，想要开口，却被知微那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往昔的温情，没有隐忍的痛楚，没有失望，更没有期待。
“雷刑三十道。”知微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今日天气尚可，“殿下可知，即便是帝君之躯，硬受下来，也是会伤及本源的。”
他缓缓抬手，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焦黑痕迹，那是天雷留下的印记，狰狞刺目。
云辰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今日来，并非申辩，亦非问罪。”知微的手放下，衣袖重新遮住了伤痕，他的目光从云辰脸上移开，望向殿外缥缈的云海，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只是来，做一个了断。”
他摊开另一只一直微拢的手掌。掌心之中，躺着一个古朴的玉瓶。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瓶口处，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灵魂都感到冰寒战栗的气息。
忘川水。
云辰的脸色彻底变了，失声喝道：“知微！你敢！”
霓裳也惊得掩住了唇，眼底深处却飞快掠过一丝狂喜。
知微没有看他，只是垂眸看着掌心的玉瓶。
“殿下。”他再次抬眼，看向云辰，那眼神清澈得可怕，也决绝得可怕，“这三百年，是我痴妄，是我愚钝，累你生厌，亦困我自身。”
他拔开瓶塞，那冰寒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殿内的温度都仿佛下降了许多。
“今日之后，前尘旧事，爱憎痴缠，皆归尘土。”
“你自由了。”
“我也自由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在云辰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在霓裳几乎要控制不住扬起的嘴角旁，知微仰头，将那一瓶忘川水，尽数饮下。
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玉瓶从他指间滑落，“啪”一声脆响，碎裂在地，与那些琉璃盏的碎片混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知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全然的陌生与空寂。他看了看殿中的陈设，又看了看面前脸色煞白、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云辰，以及他身边那个表情僵住的霓裳。
他微微蹙了蹙眉，似乎有些困惑自己为何会在此地。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有再看云辰第二眼，转身，步履略显虚浮，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他曾出入过无数次、承载了他三百年悲欢的太子殿。
云辰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滞在半空，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捞到一片冰冷的、带着忘川水气息的空气。他看着那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帝君府，静室。
知微盘膝坐在蒲团上，周身灵力运转不畅，气息紊乱。忘川水洗涤着记忆，也冲击着他本就因雷刑而受损的仙元。识海之中，无数画面纷至沓来，又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些鲜明的爱恋、刻骨的伤痛，都化作斑斓的碎片，一点点被无形的力量抹去，留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剧烈的痛楚并非来自□□，而是源于灵魂被强行剥离一部分的撕裂感。他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微微颤抖，眉宇间紧蹙，似乎在抵抗，又似乎已无力抵抗那遗忘的洪流。
就在他意识最为混沌、几乎要沉沦之际，一直静静悬于他腰间的那支白玉笛，突然散发出一道莹白的光。
笛身微微震动着，发出极轻的、类似呜咽又似安抚的嗡鸣。一丝丝精纯平和的灵气，透过光晕，缓缓渡入知微体内，梳理着他混乱的仙力，抚慰着他震颤的元神。
知微紧蹙的眉头，在那莹白光晕的包裹下，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些。他无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笛身，那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让他本能地将其握得更紧。
白玉笛的光芒持续闪烁着，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守护者。
没有人看见，在那莹白的光晕核心，灵体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凝聚、壮大。
陪伴了知微无数岁月，由他亲手炼制、以心神温养的法器，早已生灵。它看着主人为那样一个不值得的人黯然神伤，看着主人被一次次误解伤害，看着主人最终心死如灰，饮下那断绝过往的忘川之水。
凭什么？
它的主人，皎皎如明月，巍巍如山岳，合该得到这世间最好的一切，而非被如此轻贱！
夜渐深，帝君府外，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落下，带着一身还未散尽的酒气和挥之不去的烦闷。
是云辰。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从太子殿出来后，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空洞与恐慌越来越盛，驱使他下意识地走到了这里，这个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地方。
他站在紧闭的府门外，望着里面透出的、比往日似乎更加清冷的灯火，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抬手，想要叩响门环。
然而，他的手尚未触及那冰冷的金属，府门却从里面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
门内，站着一个身影。
并非知微。
那是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身形清瘦，墨发仅用一根玉簪松松挽住，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
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眸子，此刻却如同结了万载寒冰，没有丝毫温度，直直地看向门外的云辰。
云辰一怔，下意识地觉得这少年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天界何时有了这样一位人物？而且，他为何会从知微的帝君府中出来？
“你是何人？”云辰皱眉，带着一贯的、属于太子的居高临下问道，“知微呢？”
青衣少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云辰，那目光冰冷得像是能将人的血液都冻结。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云辰，动作很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你。”少年的声音清越，却字字如冰珠砸落玉盘，带着彻骨的寒意与毫不掩饰的憎厌，“滚。”
云辰何时受过如此对待，尤其还是在一个看似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面前。他心头那股因知微而起的无名火瞬间被点燃，怒极反笑：“好大的胆子！竟敢对本殿下如此说话！让开！”
他说着，便要强行闯入。
就在他脚步迈出的刹那，那青衣少年动了。
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一股磅礴浩瀚、远超云辰想象的恐怖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岳，轰然降临，精准无比地压在了云辰一人之身！
“噗——”
云辰甚至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来得及升起，便觉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直接喷了出来。他双膝一软，在那无可抗拒的力量面前，竟“咚”地一声，狼狈不堪地跪倒在了帝君府门前的冷硬石阶上！
他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屈辱，看向那依旧静立门内的青衣少年。
少年垂眸看着他，眼神漠然，如同看着一只碍眼的蝼蚁。他微微启唇，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云辰耳中，也仿佛响彻在这片寂静的夜空下：
“再敢靠近他半步，”少年一字一顿，杀意凛然，“我碎了你的仙骨，拆了你的太子殿。”
话音落下，那扇府门在云辰屈辱愤恨的目光中，缓缓闭合，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
门内，青衣少年转身，望向静室的方向，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瞬间冰雪消融，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痛楚与决然的温柔。
他抬步，走向那片他守护了千年的光。
而他身后，门外，云辰跪在冰冷的石阶上，擦去嘴角的血迹，望着那紧闭的府门，眼底第一次翻涌起无法控制的、名为后悔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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