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爸，我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到地铁站，你来接我吗？”
电话那头传来施建国有些含糊的语调：“啊？我喝酒了，你自己打车吧，我给你转100！”
“嗯，知道了。”她没再多说，直接挂了电话。
果然如此。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每次都这样，酒永远比她重要。
钥匙刚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回来啦？怎么弄到这么晚呀？吃饭了没有？”唐燕一连串的问题抛了过来，脸上带着关切，但却带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审视和过度渲染的担忧。
施然弯腰换鞋，避开了唐燕过于专注的视线，只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换好鞋，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唐燕跟在她身后，还在絮絮叨叨：“做的什么家教啊？安不安全啊？对方家里什么人？怎么补到这么晚？一个女孩子多不安全……”
“就是普通高中生，在他自己家里补课，很安全。”施然打断她，语气尽量平静，但透着明显的不想多谈。
施然说完，走进自己的卧室，反手“咔哒”一声把门锁上了。
将背包扔在椅子上，整个人呈“大”字摔进柔软的床铺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世界终于清静了。她知道自己态度不好，也知道妈妈是关心她。可是那种关心，总是裹挟着过去那些年争吵、哭诉的影子，让她喘不过气。她知道妈妈爱她，用一种别扭的、甚至有些扭曲的方式，可她就是没办法像别的女儿那样，亲亲热热地扑进妈妈怀里撒娇。
她也知道爸爸是爱她的，在他清醒的、不耽误他喝酒社交的限度之内。他会跟别人炫耀女儿考上了好大学，会给她不算少的生活费，但在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有更重要的酒局。
甩甩头，想把那些纷乱的思绪甩开。
“啊啊啊”她小声嚎了一嗓子，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点开和姜欣的聊天框，发了个“上号！”
几乎下一秒，姜欣的语音通话邀请就弹了出来。
两人在虚拟世界里大杀四方，一边吐槽队友莫名其妙的操作，一边又把刚刚没讲到的细节又和姜欣吐槽了一遍，絮絮叨叨，把在江澈面前强压下去的吐槽一口气全倒了出来，语气夸张，用词犀利，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和姜欣一起笑作一团，施然才觉得白天积攒的郁气彻底消散了。
挂了电话，她习惯性地刷了会儿短视频，被搞笑视频逗得咯咯笑。直到手机电量告急，屏幕上方的时间跳转到“00:47”，她才猛然惊醒。
“啊！备课！”施然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赶紧给手机插上充电器，设定了第二天早上九点的闹钟，警告自己必须起床备课。
第二天，闹钟响了第三遍，施然才挣扎着爬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施然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前坐下，拿出江澈做的那张惨不忍睹的卷子，开始逐题分析。
在崭新的笔记本上，用不同颜色的笔，清晰地写下每一道错题的错误原因，以及正确的语法规则和例句，字迹工整而有力。
写完错题分析，她又翻出高中的英语考纲和教材，对照着江澈的薄弱环节，开始准备今天的讲义。她打算从最基础的时态开始，系统地帮他梳理一遍，配上大量的例题和练习。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她终于合上笔记本，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时，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二点。她把整理好的错题本和准备好的讲义仔细放进背包，心里盘算着该怎么讲才能让那个别扭的大少爷更容易理解。
匆匆在家吃了顿午饭，听着妈妈关于“注意安全”、“早点回来”的例行叮嘱，她含糊地应着，再次背上背包出了门。
又站在那栋气派的别墅门前，施然深吸了一口气，默默给自己打气：“施然，为了钱！忍他！让他！无视他！你可以的！”
做完心理建设，她抬手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但站在门内的却不是江澈，而是一个陌生的、同样穿着休闲、看起来阳光开朗的男生。男生看到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哟，老师好呀！”
施然往里一看，心沉了一下。江澈正窝在客厅宽敞的沙发上，手里拿着Switch手柄，目不转睛地盯着巨大的电视屏幕，屏幕上正是激烈的游戏画面。
“你好，”施然维持着礼貌，“我是来给江澈补习英语的家教。”
“知道知道，澈哥提过。”门口的男生——陈辰，笑着侧身让她进来，然后很自然地又坐回沙发另一边，拿起了另一个手柄。
施然有些无措地站在客厅中央。江澈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沉浸在游戏里。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一旁的单人沙发坐下，心想，也许他们玩到四点就会自动结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墙上的挂钟指针慢慢滑过四点。然而，沙发上的两人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因为游戏进入关键阶段而大呼小叫。
施然看着时间已经到了四点一刻，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开口提醒，声音尽量平静：“江澈，今天四点钟有补习。”
陈辰闻言，下意识地扭头看了江澈一眼。
江澈手上的动作没停，眼睛依旧盯着屏幕，语气平淡无波，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对啊。但老师你不是说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还很装的纨绔子弟嘛？你就坐那儿演演戏就好了，反正我外公照打钱不误。”
轰——施然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
他听到了！他昨天居然听到了她和姜欣的吐槽！被戳破心思的羞愤、尴尬齐齐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疯狂后悔昨天怎么没走远点再打电话。
江澈这时才偏过头，瞥了她一眼，看到她涨红的脸和窘迫的神情，没再说什么，又转回头继续打游戏。
客厅里只剩下游戏音效和两个男生偶尔的交流声。施然如坐针毡，心里已经把江澈翻来覆去吐槽了八百遍：小气鬼！记仇精！耳朵那么尖干嘛！……，又懊悔自己怎么这么沉不住气，怎么不走远点再和姜欣聊天。
又硬着头皮坐了十分钟，施然感觉自己的耐心快要耗尽了。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站起身。
她走到沙发边，将手里准备好的讲义轻轻放在桌子上，她迅速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不安的阴影。她微微咬住下唇，脸上那份强装的镇定和职业性的平静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窘迫、懊悔和无措的神情，肩膀也几不可察地缩了一下，整个人瞬间笼罩在可怜气息里。再抬眼时，她那双原本清亮的杏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浅浅的水光，看向江澈的目光里带着全然的、不设防的歉意和一丝恳求。
“对…对不起。”她开口，声音比刚才低软了好几个度，甚至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委屈的鼻音，“如果你是因为我昨天说的话不高兴，故意赌气，我给你道歉。我……我不该那么说你的。是我的错，非常抱歉。”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但还是继续道：“但是江澈，我收了钱，就要负责。你要是觉得心里实在不舒服，没办法继续上课，我会去和你外公说清楚，是我的问题。”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转身就往门口走。
手刚搭上门把手，身后传来江澈带着点嘲讽的声音：“你也就这么点耐心啊。”
施然脚步一顿，但她强忍着没回头，还是拧动了门把手。
就在门开了一条缝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传来“啪”一声，是游戏手柄被扔在茶几上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江澈几步冲到门口，连拖鞋都没穿，一把按住了即将打开的门。
他看着她绷紧的侧脸，语气有点烦躁，又带着点不情愿的妥协：“算了算了……原谅你这一次。”
他松开按着门的手，别开视线，声音低了些：“明天……你还是老时间来补习就好。”
施然心中瞬间被巨大的喜悦淹没，但还是面上不动声色，只是转回身，淡淡地回了一句：“好。”
她迈出门，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还站在门口、表情有些不自然的江澈，非常认真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为她昨天那句伤人的评价，真诚的道歉。
然后，轻轻带上门，将少年怔忪的表情关在了门后。
赌对了！
在司法局实习时，那些年纪稍长的哥哥姐姐们闲聊时提起过的只言片语：
“江主任家那个外孙，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又乖又软，可有礼貌了。”
“是啊，看见流浪小猫都想抱回家，心软得很，也不知道怎么后来就……”
赌眼前这个看似冷漠乖张的少年，内心深处是否还残存着那份无法彻底磨灭的柔软和善良。赌他会不会对这样可怜兮兮的她，产生哪怕一丝丝的怜悯，从而心软。
“喂，澈哥，什么情况啊？”一直窝在沙发上假装打游戏、实则竖着耳朵听完全程的陈辰，终于忍不住扔下手柄，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八卦，“你不是信誓旦旦说要给她个下马威，最好能气得她再也不来了吗？这怎么……还主动挽留了？”
江澈被兄弟戳穿，脸上有点挂不住。他走回沙发，重重地坐下，拿起茶几上冰凉的可乐灌了一大口，这才故作不耐烦地解释道：“你懂什么？赶走她有什么用？走了这个，我外公转头就能找来张老师、李老师、王老师……没完没了。换来换去更麻烦。”
他顿了顿，眼神飘向窗外，语气刻意维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姿态：“她嘛……算这几个家教里，稍微顺眼一点的了。也……挺有意思的。”
也……不想因为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脾气，就真的断了她规划好、努力在攒钱的旅程。
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和烦躁，他迅速用更理直气壮的语气掩盖了过去：“而且，人家靠这个赚钱旅游，我干嘛要断人财路？显得我多不近人情似的。”
陈辰看着他这副欲盖弥彰的样子，挑了挑眉，拖长了音调：“哦——这样啊——原来是体、贴、家、教、啊——”他故意把“体贴”两个字咬得极重，脸上带着促狭的笑。
“滚！”江澈抄起一个抱枕砸了过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
施然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栋压抑的别墅，直到快步走出小区，拐过两个街角，确认彻底离开了江澈的视线范围，她才猛地停下脚步，靠在路边一棵香樟树上，长长地、心有余悸地舒了一口气。
她立刻掏出手机，手指都有些发颤地拨通了姜欣的电话。
“喂，然然，这个点你不是还在上课吗？”姜欣的声音传来。
“我的天！姜姜！我完了！”施然一开口就是压抑不住的哀嚎，声音却下意识地压得很低，仿佛怕被谁听见，“我昨天跟你吐槽他的话，全被他听见了！”
“啊？！什么情况？！”姜欣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震惊和……一丝看好戏的兴奋，“他怎么听见的？你不是在他家外面打的电话吗？”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我走得不够远，或者他家隔音没那么好？反正他就是听见了！今天我去补习，他故意找他哥们在家打游戏晾着我，还直接跟我说‘你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什么都不会还很装的纨绔子弟嘛’！太尴尬了！”施然语速飞快，脸上烧得厉害，恨不得时间能倒流。
“哈哈哈哈哈哈！”电话那头传来姜欣毫不留情的爆笑，“然后呢然后呢？你就傻站着？”
“我能怎么办啊！”施然欲哭无泪，“钱还没赚够呢！我只能硬着头皮道歉啊！我说我不该那么说他，是我的错。”
“哇，你能屈能伸啊！那他什么反应？肯定更拽了吧？”
“他……他让我明天再去。”施然说到这里，语气也带上了一点犹疑。
“哟！”姜欣的音调扬了起来，带着点调侃，“这么看来，你这学生……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没直接把你轰出去。”
施然撇撇嘴，心里那点尴尬被好友这么一打岔，消散了不少，“算了算了，只要能继续赚钱，他说我什么我都认了！”
“就是！看在钱的份上一切皆可忍！”姜欣笑着附和，“行了行了，别郁闷了，赶紧回家吧。明天还得和少爷斗智斗勇呢！”
挂了电话，施然看着街上车水马龙，深吸了一口黄昏微凉的空气。虽然过程有点丢脸，但结果总归是好的。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重新打起精神，朝着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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