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砚知的生活轨迹依旧精确得像原子钟的振荡。
周三清晨,他再次站在老槐树下,打开了那个墨绿色的信箱。动作比前一日似乎快了0.3秒,这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变化。
信箱里依旧躺着那个熟悉的、字迹清隽的信封。
这一次,他没有靠在树干上阅读,而是将信妥善地放进书包的内层夹袋,然后像完成了一项既定程序,转身走向教室。
早读课,他罕见地没有立刻进入学习状态。指尖在书包夹层的位置轻轻摩挲了一下,那里装着那封未开启的信。一种陌生的、类似于“延迟满足”的情绪在他体内滋生。他决定将阅读这封信,安排在一天中最具仪式感的时刻——午休时分,当大多数同学或趴桌小憩或低声闲聊时,他习惯在图书馆靠窗的固定位置,进行半小时的深度阅读或思考。
今天的“思考材料”,就是这封信。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磨得发亮的木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味。许砚知在老位置坐下,从书包里拿出那个信封,用裁纸刀小心地沿封口划开。
【……今日傍晚,我目睹了天空一场盛大的“散射事件”——晚霞。在我的感性认知里,那是太阳与云朵的浪漫告别,是光与色的抒情诗。】
【但在您的秩序宇宙里,它是否仅仅是不同波长的可见光在穿过大气层时,被空气分子和微粒散射后,所呈现出的、符合米氏散射或瑞利散射定律的物理现象?】
许砚知的目光在“米氏散射”和“瑞利散射”这两个专业术语上停顿了一下。对方不仅准确使用了物理概念,还精准地道出了不同散射类型对应不同天气状况的隐含条件——瑞利散射主导晴朗天空的蓝色,而米氏散射则更适用于霞光中存在较多较大颗粒物(如尘埃、水汽)的情况。
这个“迷茫的旁观者”,知识储备和逻辑严谨性,超出了他最初的预估。
【我想知道,当您看到那片瑰丽的红色与紫色时,脑海中浮现的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意境,还是散射截面、波长与粒子半径的比值公式?】
这是一个极具挑衅性,又无比巧妙的问题。它直接拷问的是他认知世界的底层方式。
许砚知微微后靠,目光投向窗外澄澈的蓝天。昨天傍晚的霞光,他确实看到了。当时他正从实验室出来,抱着一叠刚打印的资料。那绚丽的色彩铺满天际时,他脚步未曾停顿,脑海里下意识闪过的念头是:“大气中气溶胶浓度偏高,湿度有所增加,明日或许是个多云天气。”
王勃的诗句他是知道的,语文课本里要求背诵。但那意境,那画面感,从未在他观赏自然景观时自动浮现。他的大脑似乎被预设了不同的解码器。
【或者说,在您看来,这两种解读——感性的审美与理性的分析——是否如同光的波粒二象性一般,本是同一事物不可分割的一体两面?】
波的干涉衍射与粒子的碰撞能量,在微观世界里统一于光的本质。那么,感性的诗意与理性的公式,在认知的更高维度上,是否也能达成某种统一?
许砚知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图书馆的挂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发出规律的滴答声。阳光缓慢地移动,光斑的形状悄然改变。
他意识到,自己惯常的思维模式,或许存在着一个未被察觉的“盲区”。他将世界高度抽象化、模型化,以便于理解和预测,但在这个过程中,是否也过滤掉了某些无法被量化,却同样真实存在的东西?
比如……美?
那种仅仅因为色彩、光影的组合,就能在人心中激起的、不依赖于任何实用价值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其神经基础是什么?进化意义何在?是否也能被纳入某个更宏大的“秩序”之中?
他重新坐直身体,从笔袋里抽出那支黑色钢笔,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空白页上,开始书写他的回信。笔尖划过纸张的速度,比平时解答物理难题时,稍慢了一些。
【致:迷茫的旁观者】
【您的观察与提问再次展现了卓越的洞察力。关于晚霞,您的描述基本准确。其色彩主要源于米氏散射,当太阳高度角较低时,阳光穿透大气层路径变长,短波蓝紫光散射殆尽,留存下的长波红光、橙光经大气中较多微粒(尘埃、水汽)散射后,映入眼帘,即成霞光。】
【至于您的问题:当我看到晚霞时,脑海中浮现的是什么。】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这是一个需要高度坦诚的回答。他可以选择一个更圆滑、更符合世俗期待的说法,但那违背了他的“逻辑一致性”原则。
他继续写道:
【坦诚而言,是后者。是散射类型、路径长度与粒子分布的估算。王勃的诗句存在于我的记忆库中,但并非第一反应。我的认知模式似乎优先调用与物理定律相关的“解释性模块”,而非情感与文学性的“欣赏性模块”。】
【然而,您关于“波粒二象性”的类比,提供了一个极具启发性的视角。我无法否认晚霞视觉呈现本身所具有的、可引发特定神经反应的“美”的属性。这种属性或可理解为复杂系统(人脑)对有序能量模式(特定光谱分布)产生的正向反馈。】
【或许,正如光在不同实验条件下展现波或粒子的属性,对“晚霞”的认知,也存在多种并行的、互补的“解读模式”。诗意解读与物理分析,或许并非对立,而是认知主体基于不同需求与语境,对同一客观现象采取的不同“描述层次”。】
【感谢您促使我反思自身认知框架的边界。这是一个……有趣的挑战。】
【——秩序的追寻者】
落下最后一个句点,许砚知仔细检查了一遍。他尽可能清晰地阐述了自己的思考过程,没有回避自己的“非常规”反应,也尝试着在自身逻辑体系内,去理解和容纳对方提出的“诗意”维度。
这对他而言,是一种全新的尝试。仿佛在坚硬的理性冰层上,小心翼翼地凿开了一个小孔,试探着允许一丝感性的微光渗入。
他将回信折好,放入信封。下午放学后,他会再次将它投入树洞。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笔记本,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阳光依旧明亮,但他似乎开始意识到,在这由无数物理定律支配的光影之外,还存在着一个由“感受”和“意义”构成的、同样广阔的世界。
而那个匿名的“旁观者”,正手持一盏灯,站在那个世界的入口,邀请他向内窥探。
他第一次,对那个未知的领域,产生了一种名为“好奇”的情绪。
这种情绪不同于对未解数学题的好奇,它更模糊,更……私人。
下午物理课,讲的是电磁振荡。许砚知听着老师讲解LC回路的能量转化,思绪却偶尔会飘散开。他想起信中提到“波粒二象性”,想起那种并行的、互补的认知模式。
下课铃响,他收拾书本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斜前方的座位。
夏叙言正侧着头和同桌说话,午后的阳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他似乎讲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睛微微弯起,像两弯清澈的新月。
许砚知的目光在那笑容上停留了大约0.5秒。
然后,他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迅速移开了视线,低下头,将物理课本塞进书包,动作比平时略显急促。
一个无关的变量。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那个带着笑意的、温暖的侧影,却像一道不遵循反射定律的光,在他脑海的“感光底板”上,留下了一个短暂的、模糊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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