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经纬”咖啡厅。
沈唯特意选择了靠窗的位置，这里光线充足，视野开阔，能让她保持清醒，也能观察到来人。她提前十分钟到达，点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苦涩的液体能帮助她维持思维的锐利。
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平板，再次浏览“清源里”项目的要点，目光在“墨迹时光”的简短分析上停留片刻，随即划开。她今天是以项目组的名义进行“初步沟通”，姿态要专业，语气要平和，但底线必须清晰。
三点整，林予墨准时出现在咖啡厅门口。
她今天穿了一件素色的亚麻长裙，外面罩着浅灰色的针织开衫，长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边。她的打扮与这间充斥着现代金属感和咖啡机轰鸣声的咖啡厅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从另一个宁静时空误入此间的旅人。
沈唯抬手示意。
林予墨看到她，微微点头，走了过来，步履从容。她在沈唯对面坐下，将一个手工制作的帆布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
“沈总，下午好。”林予墨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少了雨夜和清晨的那份随意，多了一份正式的疏离。
“林小姐很准时。”沈唯将平板熄屏，放在一旁，展现出专注交谈的姿态，“喝点什么？”
“温水就好，谢谢。”
沈唯示意服务员上了一杯温水。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背景是咖啡机研磨豆子的噪音。
“首先，感谢林小姐愿意抽时间过来沟通。”沈唯率先打破沉默，切入正题，语气是公式化的平稳，“启明资本负责的‘清源里街区改造项目’，相信林小姐已经有所了解。我们致力于将老街打造成为一个更具活力、更符合现代都市生活需求的商业文化空间。这次邀请您，主要是想听听像您这样长期经营、对街区有深厚感情的商户的想法。”
她的话语流畅、专业，将自己完全置于资本代言人的位置。
林予墨双手捧着玻璃杯，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目光落在沈唯脸上，很安静，像是在认真解读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
“想法很简单，”林予墨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我希望‘墨迹时光’能留在原地，以它现在的样子。”
直接，且没有丝毫迂回。这出乎沈唯的意料。她预想过对方会提条件，会诉苦，甚至会情绪激动，但没想到是如此平静又坚定的拒绝。
沈唯不动声色：“我们理解您对书店的感情。但城市更新是必然趋势，旧的形态需要为新的发展让路。我们可以提供优于市场行情的补偿方案，并且，在改造后的新街区，如果您有兴趣，我们也可以优先为您提供一个新的、位置更好的店铺选址，当然，租金方面会有优惠。”
她抛出了诱饵，这是资本最常用的手段——用更好的物质条件，来置换那些看似不重要的“情怀”和“过去”。
林予墨轻轻摇了摇头，嘴角似乎牵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
“沈总，您看过‘墨迹时光’里面的书吗？”
沈唯一顿。她调查过书店的经营数据，分析过它的客群，评估过它的资产价值，但唯独，没有走进去，真正看过里面的书。
“这与我们讨论的议题关系不大。”沈唯维持着冷静。
“我觉得关系很大。”林予墨的目光坦然，“您提出的补偿和新的店铺，是在用您的标准来估值我的世界。但我的世界里，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您桌上的那些数字来计算的。比如某个读者在我这里找到一本绝版书时的惊喜，比如附近的老教授习惯每天下午来坐一会儿翻翻新书，比如那只总来蹭睡的猫……这些，不在您的报表里，但它们是‘墨迹时光’存在的意义。”
她顿了顿，看着沈唯微微蹙起的眉头，继续说道：“您用数据和逻辑来说服我，这很专业。但我想告诉您的是，逻辑之外，还有感受；价值之上，还有意义。”
沈唯感到一种熟悉的烦躁。又是这种感觉，这种对方轻易地绕开了她精心构建的逻辑堡垒，直接指向她内心某个被刻意忽略的角落的感觉。
“林小姐，感受和意义不能当饭吃。”沈唯的语气稍稍硬了一些，“商业社会的规则就是如此。‘清源里’的项目势在必行，拖延对抗，最终损失的是您自己。”
“势在必行……”林予墨轻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抬起眼，目光清亮地看向沈唯，“沈总，您有没有什么东西，是明知道会‘损失’，也想要紧紧抓住，不肯放手的？”
沈唯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
她有什么不肯放手的？她的职位？她的业绩？她被人认可的“价值”？这些似乎都是她努力抓住的，但它们带来的，更多是疲惫和武装，而非“不肯放手”的炽热。
她看着林予墨，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女人，内心有着怎样顽强的内核。她不是在无理取闹，她是在守护一个完整的世界体系，而那套体系，是沈唯用她熟悉的商业语言无法轻易击溃，甚至……隐隐有些羡慕的。
“我的工作，就是确保项目顺利推进，尽可能实现多方共赢。”沈唯避开了那个直指内心的问题，重新戴上专业的面具，“我希望林小姐能再慎重考虑一下我们的方案。基于数据的决策，通常风险更低。”
林予墨没有再争辩，她只是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了然，仿佛看穿了沈唯的回避。
“我相信沈总是一个尊重数据的人。”她站起身，“谢谢您的水。书店下午还有一批新书要到，我先回去了。”
她没有等沈唯的回应，拿起自己的帆布包，转身离开了咖啡厅。她的背影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单薄，却异常挺拔。
沈唯独自坐在原地，面前的美式已经彻底冷掉，苦涩的味道仿佛蔓延到了心里。
“尊重数据……”她低声重复着林予墨临走前的话。
这一次正式的交锋，她看似掌控着所有的资源和道理，却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处着力。林予墨没有愤怒，没有哀求，只是用她那套关于“意义”的柔软逻辑，在她的精密世界里，划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痕。
沈唯拿起冰冷的咖啡，一饮而尽。极致的苦涩让她打了个冷颤。
她知道，关于“墨迹时光”的课题，变得比想象中更加复杂了。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商业估值问题，更演变成了一场关于两种价值观、两种生活方式的无声较量。
而她自己，似乎正站在那条名为“经纬”的分界线上，左右摇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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