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挂起半弦清月,素素爽爽,将天河晃得银亮,直将每一粒星都照得历历分明。
高将军独子迎娶太子身边侍仆的消息不胫而走。
多数人不知晓内情,或者说,除了真正与太子亲近的那几个贴身侍候的太监侍卫,太子内宅之事本就不可被外人窥伺。
多数人将此事视为高家明面倒向太子一党,并深得对方信重的信号。
此间诸多繁事,却与此时高府内宅无关。
一顶小轿晃悠悠入高府,不知东宫的人是应承何种吩咐做事,他们竟然没有为这轿子披挂一抹红。
高府众人迎在门口,小轿抬进门来,小心落下,高府的大门应声而合。
一只手掀开车帘,露出绣着繁复绣纹的红色喜袍。那袍上缀着同样大小的暹罗红宝石,其上金凤是掺了真金线银丝绣成,口中所衔一瞧便是价值不菲的夜明之珠。
袖口裙摆都缀着一样大小的东珠连成的流苏,虽其人款款的身形动作左摇右晃。
新娘走下轿来,裹在密不透风的华贵嫁衣和盖头内,不出任何差错,却难以令人生出真的赞叹和亲近之意。
她的身后,似乎时时带着东宫的身影。
高韦蹙眉,他远不如高年敏锐,不明白是何处的问题,却本能地生出些许抗拒。
高韦敛下眉眼,朝跟来的东宫侍卫指挥使三思郑重一拜。
这些人,包括其内的令侍,都是当时伴于幽禁东宫的太子殿下的旧臣。
太子是如何起复,如何与睿宗父子相争,如何坐稳帝位的,知晓内情的人并不多。
这些东宫旧臣,与以陆家为首的勋戚,才有资格知晓宫门内的诸多秘辛。
高韦高年父子算是投效早的外朝大臣去,却因其外臣身份,注定得不到太多内情。
三思见高韦行礼,不敢受,连忙上前将人扶起来:
“高大人,下官可受不起您的礼。”
高韦笑容满面:“小儿能娶得令侍,是三生福报,亦是殿下施恩,大人常伴殿下左右为其腹心,今纡尊降贵寒舍迎送新妇,如何当不得这一礼。”
三思笑着握住对方的臂膀,不见丝毫骄狂:
“太子曾说了,您家既迎娶令侍,便算东宫亲眷,不可再以外臣身份行事。”
“我们这些人,哪里敢忤逆殿下的意思。”
三思轻轻一言,似重锤敲在高韦心上。
诸多疑问困惑,高韦却不敢再问,只得朝东宫方向大拜,久久不敢起身。
这一次去,三思没有拦他,只是垂手在旁边笑眼看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上前,扶起高韦:“大人无须多礼,请迎令侍进去吧。”
“自然,小儿已侯在门厅。”
民间嫁娶不似皇家礼数繁杂,三思并不多问,只是恭恭敬敬转身,朝静立于轿前良久的新娘肃穆地伸出手,半弯腰,很是不舍:
“令侍,仆送您进去。”
“不必”,官白纻素白的手冷似寒冰,掌心抵住他的指尖,徐徐一推:
“我既然已是外朝重臣亲眷,你身为殿下腹心,执掌东宫宿卫,不宜同我再亲近。”
“令侍……”
三思蠕动着唇,过了许久,才露出一个熟悉的倔强又愤怒的神情:
“仆去求殿下……您不该……您如何能……”
如何能这般嫁与旁人,殿下是发了什么疯?莫不是被幽禁装疯装成了真疯。
官白纻和殷俶的情谊,说一句似海如山都不过分。
他这样的大老粗,都能一眼看出殷俶和官白纻的不一般。
每当官白纻出现,殷俶的眼珠子就和粘在令侍身上一样,偏偏他自己毫无知觉。
若有哪个近侍内臣敢揶揄此事,甚至在他面前擅自提起令侍相关的事,又要被殷俶直接杖杀。
久而久之,东宫下人间无人敢提及官白纻相关的事,却又无比畏惧她。
唯有跟着太子最久的三思和柏柊,亲眼看着这两人是如何一路死生相随走至今日,才能理解些许殷俶的心思。
可惜,也只是些许。
官白纻轻摆手,温声道:“不必。”
“三思,日后不可再提起我。”
她温柔地为三思抚平衣袖上的褶皱:“回去吧。”
三思忍着红通通的眼,还想说话,却又碍于官白纻长年累月的积威,不再多说,拱拱手,带人回去了。
高府府门被打开,又再次合拢。
寂寥的夜风拂过,缱绻地撩动着新娘“叮咚”作响的裙摆。
高韦站在原处,露出些许无措,不知用如何面貌应对这个身份尴尬的儿媳。
官白纻伸出手,高韦下意识走上去,官白纻扶助他的手掌,略略欠身:
“高大人,请带我去见夫君吧。”
“是。”
官白纻隔着盖头,发觉高韦的小心,她不由称奇,心道这位大人当真粗中有细。
走了不知多久,因殷俶有吩咐,不许操办,故而府内不曾设宴,处处只好挂写红绸设些花烛。
隔着朦胧的红布,官白纻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一暖。
这些陈设并不华贵,却十分繁复,是专门来讨女儿家欢心的。
高家父子并非只将她视作东宫的贵人,也似是怀了要接纳自己的期许。
只可惜,她的心几乎已经被碾碎,残损不堪。
若他们都是真诚之人,或许她真可以在这高府安安生生地了却残生。
穿过几处石径,穿了几处抄手回廊,只觉笔尖有竹松之气,耳畔有鸟虫啼鸣,伴随着些许舒润的水汽。
“小儿喜爱鼓捣奇巧玩意儿,他爱听泉水声,于是设法从城外河处偷了一眼活水过来,不知他是如何挖通的,不许我告诉旁人。”
高韦眼里流露出些许无奈的笑意:“拙荆早逝,我不过一粗人,小儿性情顽劣古怪,若有不周之处,姑娘只管告诉我,我来揍他。”
官白纻眼皮一跳:
揍……他?
“不妨事。”
“此处的木阁楼是小儿所建,他幼时崇敬太祖皇帝,知晓对方熟稔木工,于是拜了师傅专门学做木工活计。”
“学了一年不到,那工匠便说没什么可教的了。小儿在院里搭了这一座楼,在里面偷设太祖皇帝的木塑,我们常去祭拜。”
官白纻眼皮又是一跳。
私设太祖皇帝供奉,这可是犯大忌讳,这种事是可以随便说与她听的吗?
“这些绘在壁上的名唤‘酆都旧景’,小儿年轻时曾痴迷壁画,又喜爱神魔鬼妖,故而又跑到那什么劳什子青云山上拜了早已出家的大师学了两年画,下山回来的时候蓬头垢面,乞丐似地饿晕在家门口,若非家丁心善上前问询,恐就死在高府门口了。”
“他歇息几日后,绘成此图。我善画的朋友几次来像我要这几面墙,都被我打出门去了。”
高韦抚着胡子爽朗笑起来。
官白纻忍不住捏着眉心。
这一路,处处都有着高年的影子,还未见人,官白纻却对高年其人难免生出些许好奇之心。
终于,高韦停下脚步。
恰值清月当空,周身吵吵嚷嚷地开满了娇艳的花,掩映着百盏重重叠叠的灯烛之影,清风乍起,官白纻一只眼露出来,些许花瓣被卷至半空随风轻荡。
越过穿纷乱的花幕,身着大红喜袍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蹲在抄手游廊的栏杆上,轻柔的喜袍被风吹作一团逐渐于半空中氤氲开来的绯色烟云。
他托腮百无聊赖地等着人,狭长又缱绻的眼定定看着不知何处,眉宇间是混不在意的轻慢与薄凉,却与周遭一切处处呼应,恍若天成。
就如那天地间自然生出的妖灵,让人忧心他随时便要随风而去。
官白纻的心弦,轻轻动了一下。
似是被什么灼伤般,她急忙闭上眼。
风又停下,被撩起的红布安稳吹落。
高年瞧见高韦引着他未来的夫人徐徐走来,虚无的眼渐渐凝实。
他叹了口气,犹豫再三,终于在高韦不可置信的眼光中,摘了冠往地下一丢,又解开喜袍露出素白的衣,手中握住烧了一半的残卷,朝高韦露出一个肆意的笑:
“爹,我忽然想起来有些事,先走了。”
他跳下栏杆,转身便奔逃去,散开的黑发同宽大的白色罩袍一齐狂舞于半空中,似一只白鸟振翅而飞。
官白纻闻言连忙掀开盖头,就瞧见高年头也不回、肆意狂奔的背影。
“这……这……”
高韦已经气得语无伦次,他抖着胡子:“这……”
官白纻将盖头同样丢在地上,抬手轻轻压在高韦颤抖的肩上。
“大人不必生气。”
她自然地拢了拢衣袖:“可否先带我回屋休息。”
本来,便不愿多生事端。高年如此行径,到让她省去诸多口舌。
她是不会同高年做一对真夫妻的,想来高年如此行事,同她该是相似的心思才是。
她竟然露出一个轻松的笑,看向高韦:
“请带我去吧。”
“我有些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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