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圆脸小子神色匆匆的拿来纸笔,奚筱看他惶恐的模样,忍不住道:“无势时,忍字心头悬冰刃,蛰时鳞甲纳霜痕。借势时,当以棉裹铁手。刀见血时,棉絮需净若新雪。”
她见那小子一脸沉思的样子,便知他听懂了,她拿过纸笔想着如何问些秦府的事,便听他清脆道:“小的吉祥,方才多谢贵人,贵人有惑,尽可问小的。”
若只是解围,随意找个由头斥责福子就是了,但却使了他去拿纸笔来,便是有话要问,方才话头能引人注意的除了侯爷便是秦大人了,侯爷之事府中知晓之人不少,但外头之事,除了与侯爷朝夕相处的小厮,怕是找不到几人,他表现的懦弱良善,该是最好说话。
这次轮到奚筱惊疑了,她再次打量了眼前的小子,他脸上已没了惊惶的模样,便道:“你是有意在这等我的。”
吉祥跪下,真情实意的磕了个响头:“贵人心善,大宅仆从勾心斗角是常事,您却肯替小的解围,教小的立足,足见您是仁善之人。”
他又磕了个头,言辞切切:“家中老母原是大公子院中嬷嬷,然公子八岁那年,她的头不慎磕到门槛,脑中积了淤血,耳朵也听不大见,到了后头便是话也说不清了,这些日子眼看着不行,来过的大夫都说不好,小的不求贵人有法子,只求去看一眼。”
历代仆从,盛世犹贱畜,乱世得栖枝已属天恩。纵簪缨仁厚之家,于旧仆病笃时,亦不过:‘启角门掷碎银,任其委身草泽医。’但为其求名医方属天方夜谭。这小子定是走投无路了,不然不会用这法子。
吉祥见奚筱默着不出声,心中张惶不安,他往前跪挪了两步,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不停的数着自己的能处:“小的会打听消息,小的做事也麻溜,贵人只要有用到小的的地方,小的必肝脑涂地。”
“你起来吧,我去看一眼,但不保证能治好。”奚筱原也不想让他做什么,但她不日便要去南疆,这布阵之人仍是个隐患,若是这小子能打听到什么也好,若是不行便只当行善了。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吉祥的额角已是青紫一片,云雾忙拉了他起来,见他平静了,才向他问话。
原是昔秦阁老麒麟儿松岱,本聘定姑苏谢氏女。岂料寒食踏青,竟与有夫之妇作桑间之约。事发时满城哗然。
秦阁老震怒,开祠堂那夜:青玉戒尺碎如冰雹,先祖牌位蒙尘三寸。朱砂笔饱蘸雄鸡血,于族谱狠削"松岱"二字,墨痕深透七层宣纸,溅血竟在"秦"姓上犁出裂谷。除族文书更添绝笔:“此孽种革姓,当堕犬彘道!”那未过门的谢氏女闻讯,竟是追了去,至此秦谢两家水火不容。
朝中对家趁势掀浪,御史台连上九道弹章,句句引秦氏家训为刃,其学生也深受其害,处处为此受辱,秦阁老心灰意冷闭门不出,文远侯为阁老得意门生,又与松岱有总角断金之谊,每每登门劝谏,却次次事败而归。
往仆院的路上,奚筱撑着下巴沉思,秦阁老立朝三十载,脊梁如寒松贯霜。门下桃李遍植九卿,然皆效其立雪不沾尘之姿。纵摄政王权倾朝野,金阶下匍匐者众,独秦氏一脉如砥柱中流。
摄政王欲除之而苦无良机,恰逢秦门逆子事起,玄甲卫立时呈上十二箱“罪证”。不料秦阁老捧笏出列,当庭解紫绶赤舄。满殿门生哗然跪谏,雪色补服铺展如素练,竟将蟠龙金柱缠作灵幡。
摄政王齿缝渗血三日,终乘素舆夜叩秦府。玄甲卫卸甲跪阶,王亲手捧回革履:“先生履上霜尘,实乃江山之重。”秦阁老毅然摆手,起身送客,从此再不出秦府。
虽朝中再无阁老官职,然六部议政遇僵局时,总见大臣道阁老金言佳句,旧时话语压住纷争,恍若泰山石镇黄河浊浪。
奚筱叹了口气,有些气馁:“师父大约只是仰慕秦大人学识。”她落寞地看着前方低矮的红墙,嘴唇微颤,想说点什么,但又咽了下去。
“内宅之人知晓的怕也是不多,或许奚公也是秦大人的学生,咱们可以去问问侯爷。”云雾多走了几步,差点撞上左前方悬挂衣物的楎。
奚筱双眼亮了亮,但顷刻间又愁眉锁眼,她抿了抿唇,怅然道:“秦大人学子众多,便是在朝为官的都难以认全,更何况师父这样的白身,侯爷事务繁忙,怕是不能太做指望。”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了吉祥住处,糊窗的油纸破如蛛网,裂缝被药渣与香灰混泥填补,半片碎镜折射炕上一张睡脸,脸上爬满沟壑,透着灰败死气。
奚筱自搬来一张杌凳坐在床前,她摸了脉后又看了看此人的瞳孔,见涣散不已,又取出金针刺入百会穴,见血涌如朱砂泻地,又缓缓舒了口气,庆幸道:“好在不晚,若是流出黑血,怕是师父来也没用了。”
她开了方子,又对着云雾交代:“让吉祥按这个药方抓,先汤药固身,后面待我从南疆回来,再为她开窍散淤,不到三月便会大好。”
云雾收了方子放在怀里,撇撇嘴道:“吉祥这小子真是好命,裴公子请姑娘开方子尚且要出二两黄金呢。”
奚筱拍拍衣裙,轻笑道:“他探消息,我施岐黄,不过戥秤两端物,与裴公子的交易并无区别。”
*
栖鹤居,紫竹嵌金丝鸟笼悬在雕花窗棂前,内中囚着只蓝喉歌鸲。裴允执银匙挑弄青玉食罐,忽有风穿廊,雀首猛撞笼栅,喉间迸出裂帛似的哀啼。
鹤影递来一张丝帕,正色道:“秦大人想主子留那孩子一命。”话说完他便低着头立在一旁。
裴允慢条斯理地拭了拭手指,眯缝着双眸紧紧盯着那褐雀,见它僵着身子不再动弹了,才啧了一声:“那得看他的本事了。”
门外进来两个小厮,手脚麻利的将那鸟笼拿了出去,又搬来一盆开得正好的鸠羽色蟹爪兰,待满室飘香后才轻手轻脚的关了门退去。
鹤影拿了一份名单递上去,裴允随意翻了翻便搁在案几上,声音带着玩味:“我那王叔倒是想要的紧,怎好先给了我?”
“摄政王纵容奸臣,德行不配,败局已定。”鹤影像是解惑,继续道:“朝中文臣不满摄政王部下已久,百姓怨声载道,主子民心所向早成定局,秦大人投诚太晚了些。”
裴允轻轻“唔”了声,便懒散的靠在椅背上,忽的他想起什么,眼里带了丝笑意,“她在做什么?”
鹤影隐在暗处的脸多了丝惊讶,此问原是往日不改的常课,然今日话音尾韵里,竟掺着三分温软春涧,他惊心发觉,被他把玩的指骨间的寒玉扳指好似光亮起来。
他收了心思,如实相告:“奚姑娘在查布阵之人。”
“这么快就发现了?”裴允倾了倾身子,眼底眸光微转,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既如此,便快些去南疆吧,若是被她发现了,该害怕我了。”说完叹了口气,显得十分担忧的样子,但那眼底的卑劣到底没掩饰。
他轻轻敲了敲扶手,示意鹤影拿药来。见他垂着头不动,他冷了脸,周身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鹤影无法,拿出白釉瓷瓶放在案几上,犹豫间,还是说出了口:“奚姑娘嘱咐过主子此药不可多服。”
话未落,裴允已拈起赤玉丸放入口中,蜡壳裂开的刹那,苦腥似百足蜈蚣直窜喉关,他皱了皱眉,唇缝间挤出半声呜咽,但不消片刻,苍白手背忽浮青络,似春藤破雪。
*
丹墀静得可闻龙涎香灰坠地之声。九旒珠帘后,少年天子脊骨紧贴金銮座,玄衣裹着消瘦的身形。摄政王稳坐左首紫檀椅,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点叩扶手。
一着绿袍官服男子出列:“臣启陛下!临南疆边民传蛇毒漫行,新添数座新冢,疑似南疆蛊毒作祟。”少年御史捧笏如执白刃,声震得大殿惊涛骇浪。珠帘轻晃,传出天子淡笑:“王叔看呢?”
摄政王连眼风都未扫,抛玩着掌中玉佩:“疥癣之疾,蛮烟障目处,不值动兵。”
“陛下!”谏议大夫闻声急道:“南疆凭有障目蛊毒始终压我元楚一头,若长久放任,何颜告太庙!”语落似惊雷劈殿,群臣袍浪翻涌。
“林某愚见——”武将从后转出,不认同道:“倘是刁民误食毒蕈,贸然出兵,岂非独断专行,以小欺大...”话未竟,右列忽爆嗤笑,礼部侍郎甩袖掩唇:“林将军可知?南疆王族饲蛊如养犬,若见王师压境...”他袖角衣袍随冷笑游动,“怕是将军项上首级,早被炼作蛊虫食碗了!”
“荒谬!" 那武将笏板拍的直响,“杀鸡牛刀,南疆蛮荒小地还不值我元楚派兵,我一人带百余侍从便可攻破。”话落,那侍郎笑的花枝乱颤,引得文武臣相相破口大骂,朝堂俨然成了市井闹街。
珠帘后忽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想够案头茶盏却打翻墨池,御案霎时成黑海,淹了未批的"赈"字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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