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长吉的信:
见信如晤。
我已经准备离开武陵城,最后也没有能见到你。很是遗憾。
走之前我去了一趟长风阁。阿羽不在,你们也不在,那里冷清了许多。我陪老爷爷下了一局棋,也就离开了。
我要去往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所以大概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寄信了。回来之后,我想要见你一面。如果你有合适的地方,寄信到武陵城的长风阁,我看到了会第一时间赶过去的。
对了,上次你回信说韩姑娘担心伯玉的近况,让我多留意些。战争的进程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样顺利。现在义军朝廷的军队隔岸相望,相持不下。伯玉的将军之路可能有所延迟,不过现在肯定是安全的。大可让韩姑娘放心。
之后的战况,我已经安排夏至定期整理,寄到琉璃宫。战局虽一时陷入僵局,但依我看来,朝廷溃败已成定局。我们静候佳音即可。
我的话本子你还记得吗?上次和你一起听,还是在文曲城的熙和楼。过了这么些日子,话本也接近尾声。写了这么久,费了不少的墨和纸,我最得意的一回还是和你一起听的“雷剑神怒触平安院”。
我打算写一个新的本子,不知道你有没有什么主意。或者说有没有什么感兴趣的。我还没有正式落笔,如果你有想法,可以在信中告诉我。
信就寄到武陵来吧,我这段时间大概不会回文曲城了。
珍重。
*
裴姜熙接过韩艺祉递过来的信,迅速扫了一遍,然后就折叠好妥帖地放进了马鞍左侧的布兜中。这段时间,凡是有陈长吉的来信,裴姜熙都是让韩艺祉看了自己再看,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你这就看完了?”韩艺祉问。
“是啊。”裴姜熙理所当然地回答道:“就几百个字,还要怎么看。我不像你,要在字和字之间,找出伯玉来。”
“你别乱点谱。”韩艺祉羞红了脸,她很快转移话题:“我看这个陈长吉倒是好像对你有意思。”
裴姜熙想了一下,说:“我们不是一路人。”
韩艺祉看了裴姜熙一会儿,说:“也是。他是读书人,如果掺和到我们的事情里面来,很不安全。”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拉着女童正和二人相向而行。她行走的姿态很奇怪,一下子就吸引住了韩艺祉的注意力。
韩艺祉正要与裴姜熙说,就看见老妪扑通一声,面朝地面倒了下去。女童不知所措,跪在老妪的身边哭了起来。韩艺祉赶紧上前,翻身下马,她将老妪翻过身来,关切地问道:“老人家,你怎么样?没事吧?”
老妪双唇皴裂,衣裳却是润湿的。韩艺祉拧起眉头,问一旁抽搭的女童:“小姑娘,你们这是怎么了?”
“婆婆她把吃的都给了我。”女孩断断续续地答道。
韩艺祉接过裴姜熙递来的水壶,给老妪润了润嘴唇,又给她喂了一些干粮。过了好一会儿,老妪才缓过劲来。
“谢谢你,姑娘。”老人家那对被皱纹团团围住的眸子潮润了起来。
“发生什么事了,老人家。”正给女童喂食的裴姜熙问道。
“村子里发了大水,”老妪气若游丝,“我们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想要带着她去找她的父母。不想我自己先支持不住了。”
“我们有多余的干粮和水,你们带着去吧。”韩艺祉立刻说,“你的衣服也是湿的。不嫌弃的话,拿我的换上吧。孩子还小,你不能先病倒了。”
老妪拉着韩艺祉的手,泪水从沟壑纵横的脸上曲折地留下,不停地说着道谢的话语。
“是河道决堤了么?”裴姜熙蹙眉道。
“村子边只有一条小溪,平日里种庄稼,最缺的就是水。”老妪抬手用手背抹去泪水,道:“谁能想到会遭这样的灾。”
韩艺祉半蹲着,一只手还扶着老妪的后背。她抬起头看向裴姜熙,问:“难道是?”
裴姜熙心领神会地眨了下眼睛,望向远方。
是祸心宝剑。
*
沙原中,横亘着一道高大的石壁。沙黄的石壁南北绵延三里,高约莫十五丈。虽说也称得上是有些许规模,但扔到广袤无垠的沙海之中,不过形同沧海之一粟。
对于居无定所的沙粒而言,这里却有如天阻。流沙的一部分被石壁阻拦,在这儿停下了脚步,滑落、沉积到石壁的底部。离近一些,站在石壁跟前向上看去,这道“天阻”又并非远远瞧着时那样的自然。
石壁上,蒙上了一层沙,但隐隐可以看见有整齐排列着一些四方形状的印记。印记格外地方正、规整,相互之间的间隔也如出一辙。不像是源于自然写意刀工的塑造,更多的像是来源于人的刻凿。
这是人的造物。或许更贴切的说,是人基于自然的鬼斧神工,进行改造之后的造物。
其中的一处方形,在中央出现不易察觉的裂隙。那个“印记”活了过来,向着外部打开。沉积的黄沙抖落,露出被掩盖的雕刻。有冰山、合流,有胡杨、骆驼。
监兵站在这扇虚掩的窗户背后,一刻也不放松地盯着下方的沙漠。这里是出入血宫的必经之路。
去往渌波镇的队伍早就过了应当返程的时间。沙漠之中,偶有因为遇到沙暴而延迟行程,乃至从此失踪的比比皆是,算不得什么稀奇事。可偏偏这个时候,这片十年如一日的沙原中,出现了红色夜空的异象。
异象的方位,正是去往渌波镇的方向。
昨日夜间,派出去的哨探回到宫中报信,自渌波镇返回的队伍已经覆灭。哨探在队伍返回的必经之路上,找到一些被切得细碎、带血的衣物。在找到衣物的位置,也发现了引发异相的源头。
哨探看见了堪称奇迹的景观。星光下,地表的沙粒缓缓流向深不见底的沙坑,火焰从沙坑中心生长、攀升。红光在穹顶晕开,荡涤了所有夜晚的黑。火焰的色彩映照着他的面庞,闪耀的群星,都染上了独一无二的红。
那绝不是沙漠中应该出现的火焰。至于那只本该早就抵达血宫的队伍,大抵已经湮没在火焰之中。
辰时后半,陵光领着一队人马出现在了监兵的视野中,那个带回消息的哨探骑马跑在队伍的最前方。如监兵所料,陵光果然按捺不住,领着人向着渌波镇的方向扬长而去。
另一边,盘膝而坐的贺子安汗如雨下。汗水溻湿他的衣裳,然后很快变得干燥,只留下大概是盐粒的,摸起来粗糙的细末。他回过头,骆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远离了他。
地表细小的沙粒,正呈漩涡状涌向他面前巨大的火坑。张牙舞爪的火焰,好像连阳光的热量也要吞噬掉。贺子安虽然看不到火焰的中心,但也能感觉到祸心宝剑暴戾的气息。
贺子安踌躇了。他的剑意,最初始的意象是雨。面对眼前这张狂的火焰,他也不禁问自己,水与火是事物的两极,自己真的能够完成这样的跨越吗?
其实是一样的吧。贺子安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并非是他平常自我对话时脑海中会出现的音色,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声音一定是来自于他之外的某个人。
不稳定的气浪里,长剑晃荡着。长剑横放在贺子安膝盖上,只有两个接触点,却意外地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贺子安看着这柄伤痕累累的长剑,突然就想起了李乐天。
“很冷和何热,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李乐天说。
对了,这句话是李乐天说的。
“怎么会一样呢。”当天夜里,贺子安和李娜炅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反驳了李乐天的说法。
可是此时此刻,贺子安不得不重新思考李乐天所说的话。这似乎是某种指引,引导他做出自己的选择。
“辛姑娘自始自终,选择的都是你。”
火焰的炙烤,令贺子安已经有些迷离。他的记忆中,李乐天的面容开始模糊,只余下若有若无的声音。像是低声的呢喃,像是梦中的呓语。
远处的骆驼跪坐了下来,不再做出催促贺子安远离的动作。它黑溜溜的眼睛盯着方才离开的方向。
贺子安刚刚面朝火焰跳了下去。
*
“西宫大人。”
监兵从房间里出来,恰巧遇到了两个巡逻的门人。他们无精打采地行走,两个手指捏住剑柄,长剑在地面拖行扬起微不足道的灰尘。看见了监兵,他们才赶紧抖擞精神,挺直了腰,紧握好蒙尘的长剑,面上嬉笑的表情也一扫而空。只是他们眼里的惊讶就隐藏不住了,明显是没想到在这里能够遇到监兵。
作为血宫天然的屏障,这座石窟曾几何时也是人声鼎沸的哨站。不过那是大约三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这处屏障只有寥寥数人巡守、望风,早没了血宫盛极之时的景象。
其中一人眼睛忍不住往监兵踏步出来的屋子里望,屋子里只有一些缺了脚的座凳和杂物堆叠。从监兵留下的脚印,就能知道里面积了厚厚的灰。
监兵颔首示意,一只手拿着门上坏掉的锁,道:“这间屋子的锁坏掉了,找一个新的来换上。”
“是。”二人低头应道,暗自庆幸监兵没有责备他们吊儿郎当的模样。
“去吧。”
二人小跑着,与监兵错身而过。
从石窟中离开,监兵没有立即返回自己的行宫。而是绕开了路上所有的守卫,进入到通向血宫禁地的长长的甬道。
这条封闭的道路直通地底,两侧石壁上的油灯的火焰晃荡着,昭示风的存在。监兵的脸上却没有感受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触感。
整个甬道,只有她的脚步声在其中不断反射、回响。监兵握紧了手中的长剑,纵使是她如今已经贵为“西宫”,进入这里的时候还是难以掩饰内心的紧张。
“如果只是我多虑,就好。”监兵暗自想着,加快了前往深处的脚步。脚步声的回响,也愈发密集起来。
光亮闪动着。孤独的脚步声,一声叠着一声。
长而笔直的甬道尽头,是一个姑娘的挂画。姑娘眼角下,有一颗泪痣。监兵虔敬地拜过之后,转向左边,拐过两处转角来到一道石门之前。
监兵小心地清了清嗓子,深呼吸一次之后,开口道:“师父,您还好吗?徒儿来看看您。”
*
池杉林起了雾。
一片迷蒙中,先是响起了樯橹击水的声音,然后才出现了一个泛舟的身影。
岸边正在给猫喂食的烟雨楼弟子站起身来,眯起眼睛想要看穿这层雾气。
“是师父吗,师父回来了?”又有几个娇柔的声音问道。
小舟渐渐靠近,泛舟之人的脸貌身形也逐渐明晰起来。那人鹤发童颜,背上背负着四把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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