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林子跟何家村的,竟没半点区别...也不知道宋薄到底躲到哪儿去了,下次干脆给他系上绳子算了......
苏瑜边想边踩在过长的野草上,他依着空气中极稀薄的鬼气残余,来到一片空地前,看到了依靠大石块仰头看月的宋薄——跟那时的他一样。
野草被踩压的嘎吱声引得宋薄缓缓转头,于是他也瞧见了离自己不远处的苏瑜。
“你怎么来了?”宋薄问。
“过来看看你。”苏瑜答。
不经意间摇晃的银铃响,让宋薄的神经仿佛木了片刻,等回过神时,苏瑜已然站立在眼前。他从下往上看,眨了几下眼,然后移开视线。
宋薄以为苏瑜第一时间会问自己情况怎么样,但没想到苏瑜开口就是:“你脸怎么脏了?”
“脏?”宋薄一愣,抬手抹了抹,随后就看见了黏附于手指上的尘土。
这是什么时候弄上的?他微微皱眉,说:“可能是刚刚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弄脏的。”
宋薄不在乎地用衣袖擦了两下,紧接着直起身仰起头,问苏瑜:“干净了吗?”
哪有,反而更脏了些。好好的一张俊脸,倒狼狈起来。
但偏宋薄此刻目光澄澈清亮,苏瑜一时间也不好说些什么,慌乱之下改了话:“你还好吗?”
“还好吧。只是吵了...也不能说是吵架吧,毕竟也没真的吵起来......”
宋薄歪着脑袋改看地面的野草,随手拔了几根,道:“但要说难过,也不至于。”
“毕竟今天其实也没那么糟糕。”苏瑜听见宋薄低声说道。
许是就他们单独两个人,宋薄难得有了一道宣泄的小口子。反正自己狼狈糟糕的样子苏瑜也见到了,他不介意再自暴自弃些。或许也可能是服用了吐真丸的缘故,这也令他紧闭的心门稍微朝苏瑜敞开了一点点。
“今天......是我生辰。我很开心。”
“为什么?”
看你样子,应该是痛苦不堪才对?
“因为——”宋薄想了想,像是在斟酌字句,可又很快轻声地说,“你送我礼物。”
他分明一脸惨相,灰头土脸,但流淌在眼眸中的细水潺潺,无声抓人心弦。
苏瑜垂下眼,默默单腿跪地,平视着瞄了宋薄一眼,从储物链里拿出糖葫芦。
宋薄惊奇地看着这串完整的糖葫芦,他没想到居然能从储物链里看见食物。目光缓慢移动到苏瑜身上,语气多了点他不自知的期待:“你重新买给我的?”
“因为,那时候的你......看上去很伤心。”
腮帮子被牙齿轻微咬住,宋薄别过脑袋:“我不吃这个。”
“吃吧,”苏瑜举着,冷冽似泉的音色也无端沾染了几分柔意,他温声道,“这次没人会抢走它。”
宋薄掀起眼皮看他,好一会才慢慢接过。糖浆在月光下亮的好似夏日静谧的萤火,一时之间有些舍不得吃下。
眸中情绪翻涌,微不可察的轻叹像是终究承认了般的妥协。在停了几息之后,宋薄低低地笑了一声,转而干脆把糖葫芦抵到苏瑜的唇边:“还是给你吧。”
甜腻的糖浆裹在苏瑜的唇瓣上,他下意识地舔了舔,然后从宋薄的手中拿回问起原因。
“因为我想。就这么简单。”宋薄说,“反正都送给我了,这样处理正合我意。”
“你别难过。”
“我没有。”
刚到这里,确实是难过。明明自己按部就班,明明自己一言一行都照着父亲的话语,为什么在抛弃时,要表现得那么无所谓?二十年的父子情,就那么轻易可以舍弃的吗?
可是很快,他就释怀了。
庞黎的话其实也没说错,他确确实实不是个正人君子。他也以私利为本,如宋清平一样,毫不留情地斩断所有。
可狐狸的糖葫芦,干嘛要把他拽回来!真是烦躁。
“我真的是,”宋薄顺着自己的内心,颇有点苦恼,“要没办法了。”
他讨厌失控,讨厌意外。何况,苏瑜也并不是真的和他站在一起。白白浪费感情,实在是不明智。
苏瑜不了解宋薄的想法,他听到后抿了下唇,把糖葫芦收回进储物链,继续道:“狸桦说,痛苦说出来的话是可以分担的。”
他歪着头,替宋薄想了个招,“你,要不要向我倾诉?”
“傻狐狸,”宋薄听见后却轻叹,“那样只会连累别人。”
“我不怕你连累。”
“为什么你——”
宋薄蓦地咬住了舌,细微的痛意让他及时制止了真实的话。
这吐真丸还真是麻烦......
“为什么你要跟过来,怕我失控?”他选择另一个想要追问的问题。
脸庞浸染了月色的润和,苏瑜在一段不算长的停顿之后,答复道:“不完全是。你要是出了事,我找谁报恩呢?”
他自问说的合乎情理,可陡然瞧见宋薄的眼神似乎变了一些,而那变化让他的心也跟着颤了颤。
说不清道不明,等他再想细看,却又发现宋薄的眼神...又好像没变。
那一连串的心颤更只像是一场幻梦,庸人自扰而已。
“只要保持你的初心就好了,其他的,你不必管。”苏瑜听见宋薄这样说。
语调跟刚刚的,无太大差别,可为何他的心里却生出些许的失落之感。
苏瑜欲探究内心的陌然的感觉,忽感法术牵引。
宋薄正默默拔草掩饰不安定的心绪,余光瞥见苏瑜凝重的表情,便顾不上自己,连忙问道:“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只是在这里感受到了我的灵力,有些诧异罢了。”苏瑜道。
按理说,我不曾深入此地,没理由会有我的灵力存在。莫不是......那位流民!
越想越觉得在理,苏瑜即刻探知这股灵力的方向。他眉目清冷,恍若神明降临。
这一刻仿佛有一条巨大的鸿沟横隔在二人之间,宋薄垂在身旁的手不由得紧握。他不清楚此刻的情绪,但惯来的习惯终是将其压制住。
他瞧苏瑜眉心松动,便问:“有准信了?要不,我和你一起吧。这样就算遇到危险,也好多份力量。”
“你无法术,还是不要冒险了。”
奇怪,分明是普通的一句话,换做平时宋薄还巴不得不去。然而也不知是不是今夜发生了过多,他憋着一股气,起了逆反心:“可你不熟悉这里,而且,而且万一我真能帮上忙呢?”
他不想一无是处,再次被人抛下。
宋薄看苏瑜眼里犹疑不定,接着道,“大不了到时候我远远躲着,就像那时候你和云天宗弟子对决一样。”
苏瑜见宋薄执意,也松了口:“可以。”顿了顿,又不放心地补充道,“要是真的危险,你务必躲在我身后!”
“知道了。”宋薄莞尔。
追寻本属于自己的灵力并不复杂高深,只是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其他的灵力混杂其间。那些灵力有多有少,大部分品质平平,倒贴近未洗髓修炼的凡人。再结合先前在庞府看到的遍地尸首,于是苏瑜有了不好的揣测。
许是苏瑜的脸色实在过于难看,宋薄说:“是累了吗?不如休息一会,你再去寻。”
苏瑜摇头:“不是这个缘故。你应该还记得我们曾潜入庞府探寻这件事吧。”
“记得。只是后面我身体不适,又被召回到家。说起来,我其实一直不懂你为什么会被抓进去。依你的身手,不至于会被凡人所困。”
“我原先说想看背后之人不是诓你的假话,你其实...后面确实失了控,但我也确实在你的指引下,阴差阳错进了某一处院内,在那里碰见了一位逃窜的流民。他虽貌若常人,但细看之下,我察觉到他体内灵气尽数汲取殆尽。可能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因此才醒了过来要逃跑。只是那零星的灵气已不足以维持他的身躯。”
“可我记得你说过,庞府的鬼气并不构成威胁。”
“当时确实构不成威胁。可等我今天再去的时候,已是今非昔比。鬼气无端扩大了数倍,你没觉得你在那远比在镇上要更轻松自在些吗?”
宋薄:“你疑心真是庞黎动的手脚?我虽也怀疑过,但庞明是他哥哥,他没必要去费尽周折操控他哥来干坏事。”
“我之前虽然一直听你说起庞明庞黎,但从未见过,因而认知上不免有些偏差。可今日一见,我看他状态分明沾染了怨恶,反倒是庞明的情况好一些。”
苏瑜忆起今日在屋内看见的庞明庞黎,语气复杂道,“他们两兄弟像是颠倒了一般。一个明明是人,却似恶鬼,另一个明明是鬼,却像常人。”
“会不会是,庞黎把庞明的鬼气转移到自己的身上?”宋薄说。
“我不排除这种可能。但我觉得可信度不大。”
“为什么?”
“因为就我的感知里,我探测出庞黎沾染的怨恶并不属于庞明。至于是谁,我不清楚。只有那个转移怨恶的家伙才知道。”
“庞黎精明得很,不会冒然去接受他人的怨恶给自己添堵。必然是那个家伙编了些谎话哄住了他,才让他稀里糊涂地替做嫁衣。”
宋薄叹了口气,又想起更重要的事情,“话说回来,庞明...真的生吃了灵肉,变成低阶的鬼了吗?”
这回苏瑜肯定说道:“没有。尽管他未开发灵智,但身上无生吃灵肉的独特气息。能维持他这么久肉身不毁的,恐怕就是源源不断的灵力补充。但由于灵力过于稀少,所以才一直浑浑噩噩没有意识,顶多做点简单的反应。”
“灵力过于稀少?”宋薄闻言眉头一锁,“且不说庞黎不会让他哥受苦,再说纺邱镇消失的流民,少说得有百人,怎么会缺少灵力呢?”
“这就是我们要弄清的源头。如果不让庞黎知晓真相,日后他还会苦苦纠缠于你。再加上,他似乎与镇上的衙役有关系,我们是能走掉,可你的父亲呢?”苏瑜望向宋薄,似乎是在对他说,可眼神悠远,又像是在透过他,“你不可能真的孑然一身。”
“......这事我知道。”宋薄清楚斩断绝非易事,若要彻底划清界限,总要有所偿还。或许查明真相,让庞黎不再纠缠,会是个不错的回报。
“再者说,即便不是为你,为那些枉死的凡人,我也还是要探寻真相的。”苏瑜收回目光,继续向前,“你要是不习惯,不如就按我刚刚所言来想我,这样也许好接受一点。”
宋薄怔怔地看了苏瑜好一会,他没想过苏瑜这般心细,这倒叫他些许狼狈起来。他总觉得气顺了不少,悄悄弯起嘴角,恢复往日的神态,而后说:“不。我们是一样的。”
他从不介意付出代价,去换的自己想要的东西。
只是这里的树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他原先不曾发觉,现在走得时间久了,恍惚间就像是踏进了一座迷宫。然而越往深处,从内心陡然生出的熟悉感,让宋薄越发心惊。
难道密林深处的宝藏,他当年真的遇见了?
可实际上,除了真正知道内情的庞明,无一人能再解释当年的详情。冷不丁看身前的苏瑜停了脚步,便也跟着停了下来,他问:“到了?”
“到了。”苏瑜说。
宋薄偏头从旁边望去,只见一朵几近于透明的花正含苞待放着,其周围的细微灵力犹如萤火,在漫天萦绕。
【“好看吗?”】
年幼的庞明的声音蓦地传进耳中,惊得他立即转头去寻。结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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