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公堂上的肃杀与交锋仿佛被厚重的朱门隔绝在外。
官员们如同潮水般涌上前,或关切、或试探、或仅仅是礼节性的问候。
沈云澹的目光精准地掠过一张张或熟悉的面孔,脚步比往常更快了些,甚至带起细微的风声。
“沈世子,今日堂上……”周正阳刚开口。
沈云澹脚步未停,只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却毫无温度的礼节性弧度:“诸君辛苦,案情已明,后续自有章程。”
声音温润依旧,却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那份客套敷衍得近乎直白。
就连晏承宗那声洪亮的“沈世子!”
他都没给晏承宗完整开口的机会,只在他面前稍顿,目光似乎匆匆掠过对方肩头,投向更远的宫门方向:“晏世子,容后再叙。”
语速快而清晰,说完便不再停留,步履沉稳依旧,却隐隐带起一阵风,衣袂翻飞间,人已快步穿过人群。
被留在原地的陈守愚、周正阳、晏冲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人言语。
沈世子向来以温润守礼著称,何曾有过这般近乎失礼的匆忙?
尚书令沈方回适时上前一步,素雅的宽袖微拂,温文尔雅地挡下了所有探究的目光,声音如清泉流淌:“诸位同僚,云澹或有急务需即刻处置。若有事相商,某在此恭候,愿与诸君共议。”
他姿态从容,言语得体,瞬间化解了尴尬。尽显百年清流门阀的礼节与风度。
晏承宗浓眉紧锁,虎目死死盯着沈云澹那几乎是小跑般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拳头在身侧捏得咯咯作响。
他想起自家小妹晏芷兰,这几日神龙见首不见尾,问起来就含糊其辞,脸上还总带着那种……那种让人看了牙痒痒的,心满意足又神神秘秘的笑!
快成别人家的了!
一股“家门不幸”的悲愤感油然而生,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随即也懒得再客套,对着余下官员一抱拳,瓮声瓮气道:“诸位,告辞!”
说罢,也带着一身憋闷的煞气,大步流星地走了。
……
沈云澹几乎是足不点地地踏入清竹苑月洞门。
苑内竹影婆娑,清幽依旧,却因多了一人的存在而仿佛被注入了暖阳。他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眉宇间积攒的疲惫似要溢散出来。
刚穿过影壁,“嘿!”一声清脆带笑的呼唤自身侧响起,一道粉绿相间的身影带着清甜的馨风,如乳燕投林般扑了上来,两条纤细的手臂熟稔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抓到你了!”
沈云澹猝不及防,被撞得微微一晃,下意识地伸手扶住那纤细的腰肢稳住身形。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熟悉的馨香,方才廷尉府中积攒的疲惫与紧绷仿佛在这一撞之下烟消云散。
“莽撞!”他无奈地低斥一声,声音里却听不出半分严厉,反而带着一丝纵容的喑哑。
晏芷兰咯咯笑着,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心满意足地从他身上滑下来,顺势就牵住了他微凉的手掌。那掌心传来的温热与柔软,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熨帖了他有些微凉的指尖。
她仰着脸,笑容明媚得晃眼:“快来!等你半天了,小厨房用文火煨了足两个时辰的水炼犊,肉酥骨烂,还加了秋日新采的鲜菌子提味,香得能勾魂!就等你回来开动呢。”
方才在廷尉府,沈云澹虽端坐如松,沉默如渊,心神却时刻关注着堂上每一丝微妙的博弈、每一个细微的神态变化,无声的厮杀耗尽心力,此刻早已身心俱疲。
然而这几日晏芷兰带来的“小惊喜”仿佛成了某种默契的慰藉,他任由她温热的手牵引着,神色是连日来少有的松弛。
只是官袍繁复沉重,沾染了外界的尘嚣。
“你先去暖阁等我,”他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去换身衣裳。”
晏芷兰这才仔细打量他一身庄重的紫金圆领朝服,衬得他面如冠玉,威仪天成,却也确实束缚。她笑嘻嘻地伸手推了推他的胳膊:“快去快去!这身行头看着就累得慌。”
沈云澹被她推得向前踉跄了半步,失笑摇头,却也没恼,步履从容地走向自己居住的正院。
推开那扇紧闭的房门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晏芷兰抱着手臂站在回廊下,正歪着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房门,脸上带着一种……垂涎又强自按捺的坏笑?
他心头一跳,赶紧合拢了房门,将那过于“危险”的目光隔绝在外。
一刻钟后,换了身月白常服的沈云澹踏入暖阁。
晏芷兰已盘腿坐在铺着软垫的矮圈椅上,面前矮几上两只青玉碗里,奶白的浓汤炖着小牛犊肉,金黄的菌菇浮沉其间,香气四溢。她正拿着勺子,眼巴巴地瞅着门口,见他进来,立刻眉开眼笑地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分羹而食。
暖阁里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和食物升腾的热气。
晏芷兰吃着碗里的,眼睛却时不时瞟向沈云澹碗里,看中哪块炖得酥烂的肉或者饱满的菌菇,筷子便毫不客气地伸过去,精准夹走。
沈云澹刚夹起一块肉,就见她的筷子“嗖”地过来,目标明确地抢走了他刚看中的那片滑嫩的菌菇。
他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晏芷兰理直气壮地迎上他的目光,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嚼一边含糊道:“看什么?这块长得好看!”
说完,又继续去瞄他碗里的“新目标”。
沈云澹哑然,随即眼底漾开一丝纵容的笑意。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碗里看着更诱人的几块肉和菌菇,又往她那边拨了拨。
看着她像只护食又贪心的小兽,那因朝堂博弈而紧绷的心弦彻底松弛下来,只剩下温软的平静。
茶足饭饱,残羹撤下,换上洗净的时令果子、温热的甜酒酿,还有一盘温润的黑白玉石棋子。
沈云澹在小几另一角点燃了一炉鹅梨帐中香,青烟袅袅,幽香沁脾。他动作舒缓优雅,焚香、理香、观烟,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能让人心静的韵律。
晏芷兰托着腮,看他修长的手指在香具间流转,看他低垂的眉眼在氤氲烟气中显得格外柔和。
这一刻的安宁,让她连日来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仿佛外面那些惊涛骇浪都成了遥远的背景。
她随手捻起一枚黑子,在指尖把玩,目光却落在沈云澹沉静的侧脸上,开口先打破了静谧:
“那老狐狸,是在等。等我们先沉不住气动手,或者逼得殿下对他用刑。他顶着当朝宰相的名头,多少双眼睛盯着?罪证坐实了又如何?只要他咬死了不认,一副‘忠良蒙冤’的可怜相,自然有人替他喊冤叫屈,把水搅浑。”
沈云澹执起一枚白子,指腹感受着玉石温润的凉意,轻轻放在棋盘一角,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
他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染上一丝凝重:“苏相这些年,清流领袖的名声,经营得滴水不漏,深得士林之心。若吾等此刻强行以手中铁证定他死罪,尤其是在他‘神志不清’之时……”
他顿了顿,落下一子,“苏党余孽必会借机生事。‘残害忠良’、‘严刑逼供’的这盆污水,便可直接泼到沈晏头上。他们只需放大那些对沈晏等士族积怨已久,被盘剥的佃户,被克扣军饷的兵卒……将他们的怨气稍加引导放大,再把江南之乱这盆血水,彻底扣到沈晏头上。届时,苏文远不但能脱身,甚至可能……反咬一口,绝地翻盘。”
“啪!”晏芷兰手中的黑子重重落下,位置刁钻,瞬间搅乱了沈云澹白子初布的平和格局,隐隐有动摇根基之势。她冷笑一声,凤眸中寒光凛冽:“好一个颠倒黑白,众口铄金!只要有一人信了他们的鬼话,就多一张唾骂我们的嘴!苏文远,真是打得好算盘!临死还要拉我们垫背!”
沈云澹凝视着被搅乱的棋局,眉头微蹙。他执起白子,却并未立刻落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仿佛在权衡。
“今日堂上,吾观苏文远神态细节……他那份沉寂,不全是装的。”他抬起眼,看向晏芷兰,眼中带着深沉的忧虑,“他闭目喃喃,看似昏聩,实则……更像在积蓄力量,等待时机。苏文远……恐怕还有后手未出。他在等。”
“等肃王那只老狐狸?”晏芷兰嗤笑一声,指尖敲了敲棋盘边缘,发出笃笃的轻响,带着掌控节奏的从容,“放心,现在靖王的眼睛可死死盯着他呢。只要肃王敢动,哪怕只是传递一丝风声,就是坐实了与苏文远勾结,祸乱社稷的铁证!如今急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沈云澹沉吟片刻,眼中锐光一闪,忽然扬声道:“剡舟!”
侍立在外间的剡舟应声而入,垂手恭立:“公子。”
沈云澹端起一旁的酒酿,轻轻啜了一口,语气平淡无波,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寒意:“传话下去。自明日起,每日卯时初刻,着廷尉府、尚书台差役,光明正大,敲锣打鼓,去相府恭请苏相到堂前配合问询。务必人尽皆知!暮鼓时分,再恭送其回府。记住,是请,是问询,流程务必合法合规,让满京城的人都看着,看着我们是如何依法、依规、不厌其烦地……请苏相过堂的。”
剡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微微发麻。这哪里是问询?这是钝刀子割肉,是精神上的凌迟!
每日天不亮就被衙役“请”走,众目睽睽之下押往廷尉府,在森严的公堂上枯坐一日,面对那些冰冷的证据和质询,傍晚再被“送”回去……日复一日,这“合法”的折磨,足以摧毁任何人的意志,逼疯任何装睡的人!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悸,肃然应道:“是!属下明白!”
晏芷兰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快意的弧度,如同淬了毒的罂粟花。她捏起一枚棋子,在指尖灵活地转动着,眼神却锐利如刀锋:“如此甚好。让我们的苏丞相,好好享受这‘合法合规’的乐趣吧。看他们能忍到几时!只要他们先动……”
她指尖的棋子“啪”地一声按在棋盘上,杀伐之气骤现,“就是我们的网,收紧之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