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北角,射声校尉营地。
雪势渐小,但寒意更甚,呵气成霜。营地的演武场上,积雪被扫开,露出冻得硬实的土地。
从北境调来的新任领军将军,名唤高晟,面容黝黑粗糙,一道刀疤从眉骨划至下颌,眼神如同鹰隼,透着边关磨砺出的冷硬与煞气。他正按着晏承宗的将令,操练新整编的士卒。
然而,过程并非一帆风顺。
“报——!高将军,左卫营第三都队,称病未到者二十七人!”
“报——!右骁卫营今日操练,多人动作迟缓,敷衍了事,言称天寒地冻,旧伤复发!”
高晟面沉如水,眼中没有丝毫意外。这些伎俩,他在北境见多了,甚至更为酷烈。
“称病?”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传遍冷冽的空气,“好。派军医过去,逐一查验。”
被派去的军医,多是原先京畿体系下的老人,与那些称病的士卒多有香火情。一番装模作样的诊断后,回来禀报:“将军,确是感染风寒,体虚畏寒,需……需静养些时日。”
“静养多久?”高晟问。
军医支吾:“这个……寒气入体,恐非一两日能愈,具体时日,下官……下官也难以断定。”
“难以断定?”高晟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无妨。既是重症,岂能怠慢。本将这就请示晏侯,调定远侯府府医前来,务必为弟兄们诊治周全。”
不过半日,数名侯府府医快马而至,皆是晏家数百年积累的军医心腹,医术精湛,更无任何瓜葛。
一番查验,结果截然不同。
“回将军,士卒身体强健,所谓风寒,症状轻微,按方服药,一兩日便可痊愈,绝不至影响日常操练。”府医的话清晰冷静,毫不留情地撕破了谎言。
然而,第二日,那些“病卒”非但未好转,反而“病”得更重了,哀嚎遍野,仿佛下一刻就要咽气。
高晟看着这场拙劣的表演,眼中最后一丝耐心耗尽。
他大步走到那群“病号”面前,声音如同冰碴砸地:“既然尔等身体素质如此‘娇弱’,连京畿的风寒都抵挡不住,实在不堪为军卒之任。今日起,革除军籍,遣返回家!”
那群人顿时傻了,哭嚎声戛然而止。
有人急道:“将军!不可啊!我等若走了,城门值守谁去?坊间巡防何人负责?临时哪里去找人顶替?!”
高晟冷笑一声,声如洪钟:“这便不劳尔等费心了!晏侯早有安排!”
他猛地一挥手。
营门大开,一队队身着半旧北境军服,风尘仆仆却眼神锐利,行动间带着血腥煞气的军士迈着整齐的步伐开进大营!
人数足有千余!
他们大多三四十岁年纪,正是经验与体力最巅峰之时,因常年戍边,面容比实际年龄更显沧桑,但那股百战老兵的彪悍气息,瞬间压得整个演武场鸦雀无声!
“此乃晏侯从北境调回的功臣!皆因军功卓著,特许调入京畿任职!正好补上尔等空缺!”高晟目光如刀,扫过那些面如土色的原京畿兵卒,“还愣着干什么?收拾东西,立刻离营!”
接下来的几日,高晟手段愈发铁血。
不来训练?视为违抗军令,轻则军棍,重则革职!
还敢称病?一律按“不堪服役”处理,直接清除出队伍!
爱干不干,回家正好!北境来的老兄弟们正愁没位置安置!
雷霆手段之下,那些被煽动的怠惰与对抗,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京畿大营的风气为之一肃!
……
连日大雪终于停歇,天空放晴,阳光洒在洁白积雪上,反射出刺目光芒。步广里街道宽阔,积雪已被清扫干净,露出青石板路面。
定远侯府那巍峨的门庭屹立在冬日晴空下,玄色匾额,石狮威严,无声地彰显着赫赫权势与不可侵犯。
然而,此时侯府门前却并不平静。
以赵莽为首,数十名被革职或边缘化的原晏系将领,包括左右卫将军、四护将军等,褪去了甲胄,穿着常服,聚集在府门前,黑压压站了一片!
赵莽声泪俱下,声音悲怆,回荡在寂静的街道上:“晏侯!骠下等今日前来,是……是来向晏侯告老还乡了!”
“想当年,骠下跟随老晏侯南征北战,身上这十几处伤疤,无一不是为晏家、为朝廷效死所留!如今……如今落得这般田地,实无颜再留于京城……”
“只求晏侯看在往日情分,看在骠下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准我等归乡,苟延残喘……”
他们哭诉得情真意切,句句不提怨怼,却字字暗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那意思无比清晰——看看我们这些老将的下场!今日是我们,明日或许就是你们!
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一些侯府内的低级将领,家兵闻言,也不禁面露戚戚然。
就在这时,定远侯府沉重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
出来的并非定远侯晏铮,也不是世子晏承宗。
而是一身贵女打扮的晏芷兰。
她裹着厚厚的雪白狐皮毛风帽,身上罩着一件宽大的玄色鹤氅,几乎将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清亮如寒潭之水,锐利如出鞘之剑,缓缓扫过门前站着的众人。
她先是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透过寒风,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竟也带上了几分哽咽:“雪后初晴,化雪时分最是寒冷。诸君念旧情,特来府前道别,此情此意,我晏家……心领了,甚是感动。”
赵莽等人一愣,抬头望去。
晏芷兰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依旧清泠,却瞬间带上了冰冷的锋芒:“只是——!”
“尔等因何被革职查办,心中当真没数吗?”
“我晏家世代将门,向来奉公守法,军纪严明!可尔等呢?背地里勾结度支曹,贪墨粮饷,私运物资,中饱私囊!这些腌臜事,被鹿鸣山查个底掉!丢的是谁的脸?是我晏家的脸!是北境三十万边军的脸!”
她目光如电,刺向赵莽:“尔等今日之所以还能站在这里,穿着体面的衣裳,涕泪交加地‘告老还乡’,而不是在廷尉府大牢里等待问斩,实乃我父兄看在你们早年确有些许军功的份上,舍下脸面向靖王求情,力保之下,才换来一个‘功过相抵’,仅仅是革职了事,还能得个善终!”
“身为晏氏旧将,难道连最基本的,为自己所作所为承担后果,都没学会吗?!”
字字铿锵,句句诛心!
赵莽等人脸色煞白,嘴唇哆嗦,再也哭不出半声。
晏芷兰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晏家,不会亏待每一个真正立过军功的部下。凡是因军功退役,年老归乡者,晏家自有抚恤章程,保其晚年衣食无忧。这是我晏家的承诺!”
她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也扫过四周那些围观的侯府属员,声音再次拔高,“至于子孙后代,晏家已仁至义尽!总不能世世代代养着闲人,更不会姑息蛀虫!”
“至于那些未曾立过尺寸之功,未上过战场杀敌,只会溜须拍马、钻营贪墨,如今更受人蛊惑、上蹿下跳、不服管教的……”
她冷笑一声,如同冰裂:“该滚回去的,尽快滚!我晏家,养不起这等惹是生非、忘恩负义之徒!”
“从今日起,京畿军中,再有不服号令、不尊军纪者,要么自己滚蛋,要么军法处置,绝不容情!”
“若再有人被查出蝇营狗苟,触犯国法军纪之事,我晏家绝不姑息!届时莫说养老,直接扔出去,任朝廷律法处置!是生是死,皆由自取!”
一番话,如冰雹砸落,将赵莽等人最后一点侥幸和伪装砸得粉碎!
他们跪在冰冷的雪地里,只觉得浑身发冷,连心底那点不甘和怨愤,都被这毫不留情的揭露和冷酷的警告冻僵了。
是啊……还能告老还乡,还能得些抚恤,似乎……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结局了。再闹下去,恐怕真会如她所言,死无葬身之地……
赵莽最终颓然地低下头,重重磕了一个头,声音干涩嘶哑:“……骠下……谢晏侯……谢女公子……恩典……告……告退……”
一群人如同斗败的公鸡,灰溜溜地起身,在周围人或鄙夷或怜悯的目光中,狼狈离去。
晏芷兰站在高阶之上,玄色鹤氅在冬日晴空下猎猎作响,眼神冰冷地注视着他们消失在街角。
侯府门前,很快恢复了威严与寂静,唯有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冰冷而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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