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国公府。
沈氏宗祠内，烛火通明，香烟缭绕，列祖列宗的牌位肃穆地俯视着下方济济一堂的沈氏族人。
比起晏家那些被革职将领的哭诉，沈家这些旁支宗亲的“小打小闹”更显琐碎，却也更为缠人。
一位旁支叔父率先发声，未语先泣，捶胸顿足：“世子啊！我这一支如今就剩下那几百亩薄田赖以维生了！这些年，我们兢兢业业，经营乡里，维护沈氏声誉，家中中馈又能帮衬多少？如今非但要清丈，还要追缴？！年初因二房之事，族中资产已被清查罚没大半，早已伤筋动骨，如今这新政……简直是要绝我们的生路啊！”
另一人接口，语气激动：“我等旁支，对家族的贡献自是不及嫡系位列三公，光耀门楣！可每年上缴中馈的银钱一分不少，族中人情往来，打通各方关节，哪一处不要我们出力打点？如今嫡系一句话，就要将我们最后一点倚仗也夺去吗？”
更有甚者，直接将矛头对准了端坐主位的沈云澹，言辞尖锐，近乎指控：“世子！你们嫡系高居庙堂，享尽荣华，如今却要用我们旁支的骨血田产，去填你们的政绩，换你们的青云路！这岂是家族嫡系所为？这分明是吸我们的髓，肥自己的膘！”
一位须发皆白的族老被搀扶着站出来，老泪纵横，声音颤巍巍却字字沉重，敲打在每个人心上：“清丈田亩？废除荫户？云澹我儿！你……你这不是在革新，你这是在刨天下士族的根啊！自汉末以来，士族立世之基何在？便是这田亩与荫户！你今日自毁根基，他日天下士族岂能相容？此举只会令沈氏众叛亲离，成为天下公敌！你这是……自掘坟墓啊！”
另一位素来以刚直著称的族老猛地一拍身旁案几，震得茶盏作响，厉声道：“沈云澹！你口口声声为家族，为天下！我看你是要瓦解我士族百年根基，动摇我沈氏累世积累！你这不是在救沈氏，你是在亡沈氏！如此倒行逆施，你还配做我沈家世子吗？你不配！”
“对！不配！”
“请族长三思！另择贤明世子！”
几位族老纷纷附和，言辞激烈，祠堂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无数道目光或愤怒、或忧虑、或冷漠地射向始终沉默的沈云澹。
在一片喧嚣指责中，沈云澹缓缓起身，上前一步。他身着夹棉厚厚的直裾，头戴玄色织金风帽，雪白的狐毛领子衬得他肌肤胜雪，更加温润如玉，他身姿挺拔如竹，仿佛并未被那些尖锐的言辞所伤。
他先是对着诸位族老和宗亲深深一揖，声音清润温和，带着安抚的力量：“诸位叔伯祖公，诸位宗亲，吾深知诸位之忧、之痛、之难。族中资产前番受损，如今新政又至，触动各家切身之利，吾感同身受，亦痛心疾首。”
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扫过众人：“然，吾此举，绝非为毁吾士族根基，恰恰相反，是为了保我士族根基，是为了我沈氏能绵延更长久的百年、千年！”
“保？”方才那刚直族老冷笑打断，“如何保？自断手脚谓之保？”
沈云澹不疾不徐，沉稳应对：“请问族老，二房之事，因何而起？又因何而败？”
他不待回答，继续道：“正是因土地兼并无度，盘剥百姓过甚，引得民怨沸腾，最终纸包不住火，一朝爆发！这不仅是吾沈氏一家之丑，更是天下士族积弊已久，已到反噬自身地步的明证！天下有目共睹！”
他声音略微提高，带着一种冷静的剖析：“民怨已生，如地火奔涌。天下九成资源，确握于士族手中。然，物极必反，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过度盘剥，百姓怨声载道；垄断仕途，寒门英才晋升无门，怨气日积；每每凌驾皇权之上，更引发帝王忌惮！这些看似微小的火星，汇聚起来，便是足以倾覆整个士族秩序的滔天烈焰！”
“吾沈氏阖族，乃至天下士族，若不想成为下一个二房，不想被这地火焚身，就必须有壮士断腕、刮骨疗毒的勇气！必须自身主动求变！”
沈云澹目光锐利地看向那位质问他的族老：“可看清了不行，自我醒悟还不够。若不施以严正法度，自上而下彻底革新，终究不可正本清源。《新政十策》，看似刀刀见血，实则是为了扶稳士族建立的秩序，让其不至于过快倒塌，为吾等争取喘息变革之机！此乃以退为进，以舍求得！”
有人忍不住在下面喊道：“话说得轻巧！没了荫户，田亩又被清丈，难道要我们自己去种地吗？眼睁睁看着子孙后代沦为泥腿子庶族？这就是你保的根基？”
沈云澹目光倏地扫向那人，眼神依旧温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压力：“不然呢？”
他声音平缓，却字字如锤：“诸位叔伯还打算守着祖产，指望子孙十代八代皆可坐享其成，安享富贵吗？这世间万物，无时无刻不在变化。以往士族高高在上，垄断一切的日子正悄然远去！如今条件便是如此，无法适应者，注定被淘汰。此乃天道，非人力可逆。”
他再次看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声音沉凝而庄严：“吾沈氏真正留给后人的祖产，从来不是那几亩田产，更非盘剥兼并而来的无道之财！而是数百年积累下的诗书传家之文脉，是‘忠孝节义’之家风，是洞察时势之智慧，是安身立命之学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每一个面露惶惑或不甘的人：“若连这点祖宗留下的真正基业都无法继承，连在这变革之世生存下去的能力都没有——”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冰冷：“还有何颜面自称沈氏子孙？若最终沦为庶民，那亦是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
一番话，绵里藏针，文雅却如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祠堂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先前哭诉的、指责的、叫嚣的族人，此刻皆面色苍白，哑口无言。
他们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位少年世子的内里。那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毫不逊于其祖其父的果决与狠厉，以及对家族命运清醒到近乎冷酷的认知。
震撼、恐惧、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点醒的羞愧……种种情绪在众人心中交织翻滚。
那刚直的族老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垂首，长长叹息一声。
沈云澹立于祠堂中央，烛光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光晕，他不再看众人，只沉声道：“新政推行，势在必行。望诸位宗亲，好自为之，莫要自误，更莫误了沈氏百年清誉与前程。”
言毕，他再次向祖宗牌位躬身一礼，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出了祠堂，留下满室心神剧震、鸦雀无声的沈氏族人。
祠堂外，雪后初霁，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庭院中的积雪，也仿佛照亮了一条充满荆棘却不得不走的未来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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