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大厅的路上沈知意便察觉到了不对劲，路上的巡逻像是多了起来，层层关卡也盘查得更严了。
沈知意回头看危言一眼，他亦低眼瞧她，一副云淡风轻、气定神闲的样子。
似乎并不为这些变动感到不安。
刚走到大门口，便闻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大殿中央斑驳的木地板上，正躺着个四肢扭曲、皮肉绽开的黑衣人。
那身衣服，无疑证明了他是暗阁的人。
刚刚守卫说捉到一只偷东西的耗子，说的就是他吧。
段仇正坐在铺着熊皮的高座之上，擦着一柄沾血的大刀。
白色的帕子被血浸得发黑，他神色如常，冷冷瞥来一个视线。
沈知意故作害怕地不敢看死人，掩着面隔过衣袖问段仇：“大当家，这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躺了个人？”
段仇停下手里擦血的动作，将大刀“砰”地一声放几案上，几案几乎被震得颤动起来，“怎么，不认识？”
沈知意惊呼：“认识？我怎么可能认识这号人啊。”
段仇冷笑一声，让人像是跌入冰窖，周身都冒着冷意，“自从你们上山，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果不其然啊，将我支开后——”
他死死盯着危言的眼睛，眼里似乎能丢出刀子来。
“就悄悄潜入我的房间，怎么，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直接问出来，偷偷摸摸的有什么意思！”
他的敌意似乎只投射在危言身上，沈知意站在一旁，有一瞬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好歹她和危言是一伙的，柿子按软的捏才对，怎么对上危言这个硬骨头。
那只有一个可能。
段仇根本没有从死士身上套出什么，现在只不过在气头上，借题刁难他们罢了。
“大当家的——”沈知意见危言并没有应付这人的心情，于是向前一步，打算先发制人。
她失望地冷笑一声，语气里也带着疏离：
“说句不好听的，上山本不是我们姐弟的意愿，我弟中了迷/药，我又是个弱女子，前脚逃出黑店，后脚就进了你们的狼窝。
现在还倒打一耙说我们偷偷摸摸，想潜入你的房间，怎么，大当家的房间里有宝贝不成？这样防着我们，我弟这还没进门呢，就扣上这种盗窃的帽子，以后的日子，他还怎么过啊。”
屏风后，似有人影晃动，沈知意一看身形，辨出是朱红叶。
她跑出去一夜，又想通了？
段仇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她这样伶牙俐齿，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诈他们了。
他轻咳一声，斜眼看了眼屏风里人的神色，语气竟缓和下来：
“好了，危意你也别生气，家里进了老鼠，我身为寨中之主，不免多想了些，来人啊，将人拖下去，再查。”
他挥了挥手，苦恼地按着太阳穴，许久，才问道：
“昨晚的事，你和你弟弟商量的怎么样，应该没有辜负我的嘱托吧？”
沈知意抱着手，语气也端起来了，“自然已经说定了——”
她向上看一眼，“但现在瞧着大当家的态度，似乎对我们还有顾虑，何不妨再观察观察我们姐弟的为人，姻亲一事，再择良日。”
段仇一听，顿时身子都坐直了，屏风内的人，轻微地咳嗽几声，似也有些急了。
沈知意压下上扬的嘴角，转眼看见危言正注视着自己，似已观察她许久。
视线交接时，他又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段仇：“这怎么行，成婚的东西我已命人采买齐全，怎么能说改就改？明日，照常举行成婚仪式。”
他语气生硬，不容辩驳，是命令而不是商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沈知意挑挑眉，想着做戏做全套，开玩笑地说道：
“那大当家打算给我弟弟多少彩礼呢？你们也看得出，我弟弟身材样貌样样不落，在十里八村的也是媒人眼里的香饽饽，总不能什么都没有，就嫁进你们家吧。”
趁着现在处于道德高位，能争取就争取些东西吧，况且，这也合乎常理。
话音刚落，沈知意突然感到后腰一阵痛楚。
她倒吸一口冷气，生气地瞪危言一眼。
他松了手，可眼神像是想把她给生吞活剥了。
沈知意耸耸肩，表示自己也很无奈。
段仇哈哈大笑起来，“危意啊，我以后就叫你意妹吧，这一点你大可不必担心，我已经和我妹妹说过了，等他们两人成婚后，就将西山头送给他们两口子，他们自行打理，至于车马牛羊、绫罗绸缎、弟兄丫鬟，样样不会少了他们的。”
沈知意抓住重点：“西山头？他们以后不住这里了？”
段仇：“那是自然，成了婚就该分山头出去历练了，哪能让我这个当大哥的，事事给他们小两口拿主意啊。”
他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眼角一丝鱼尾纹挑起，藏不住狡黠的笑意。
他昨天夜里追上红叶，告诉她：“将这姐弟俩隔开养，日日监控着，等两边都生米煮成熟饭，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况且，他向来喜好驯服不听话的犟种，就像驯服野马一样令人兴奋。
沈知意干巴巴地笑笑，“是，大当家说的是。”
不知怎的，她感到之前掌控全局的热胀心情，瞬间冷了下去。
她转头看一眼危言，他只平静地看着台阶，没有多余的情绪，看上去还挺像一个被黑心姐姐卖给土匪的可怜弟弟。
“那我呢？”沈知意突然发现，如果危言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怕是搞不定这个让人阴晴不定的大当家。
“你？”段仇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嘴角在阴影里泛起一抹笑意。
“自然留在我这里，我好吃好喝地待你，你也免受颠沛流离之苦，外面群雄割据，可一点不太平。”
沈知意微微垂下头去，嘴在说，心里却烦躁的紧：
“是，谢谢大当家收留之恩，我肯定也不能当个懒散之徒，有什么可以吩咐我做的，我也定当竭尽所能。”
段仇缓步走下台阶，静静端详着她小巧精致的脸庞，声线不自觉就柔缓下来，像是哄孩子般：
“诶，你来我这里是享福的，不是干杂事的，你就放心住下——”
像是有股绳子牵着，他脚步不听使唤地就走到了危意跟前。
虽然此前想着来日方长，别吓着小姑娘，可身体总是诚实地做出所有反应。
正说着，突然就被人挡去了视线，他蓦然皱眉，定眼一看，发现竟是危言。
危言的眼神一向冷淡，像是没什么事情能勾起他情绪的波澜。
此时，他眼里竟迸发出冰冷刺骨的光，毫不掩饰地彰显着警告。
段仇心里一惊，眉头倏尔舒展开来，吊起眼尾纹路，轻笑一声。
他抬起手，在危言的肩膀上拍了拍，颇有一家之主的意味：“妹夫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你姐姐的。”
他没再说什么，却又说明了什么。
危言冷冷盯着他转身，一步步走回高位上，舒适地斜靠在靠背上。
大当家坐定，在上头高声喊道：“来人啊，上菜上节目，今天我要和我的妹夫、意妹不醉不归！”
两人被分置在大堂两侧坐下。
不一会儿，从外面踮脚走来一群身穿桃粉色舞衣的女子，拿着扇子、长笛等各色的舞蹈道具，行礼后，随着琴音开始翩翩起舞。
后头又来些汉子，段仇简单介绍了下各自的名字职位，段仇和他们大口喝酒，开心地对饮着。
沈知意心中本就烦躁，鼓点又叮叮咚咚的扰人清净，她拿起侍女倒满的酒杯，微抿了一口，酸甜的，没什么酒味。
她晃一眼桌上的菜品，拿起筷子竟不知从哪儿下筷。
羊肉是煮好后直接切片沾辣椒面吃的，热时没有膻味，柔软劲道。
野鸡肉是整个剖开灌满新鲜药材，用砂锅炖好直接端上桌来的，整桌吃下来也不油腻。
可以说，这是上山后她吃得最好的一顿。
段仇虽与台下几人聊着各方见闻，视线却像是未落下过危意的每一个关键动作，见着她吃菜停顿的间隙，便举起酒杯，唤一声“意妹”。
沈知意领会，只得端起酒杯，微微抿一口。
但她记着上次的教训，这次她都只沾湿一下嘴皮，并未喝下多少。
未曾想，这甜酒虽好喝没酒味，后面酒劲就上来了，桌上菜吃得差不多时，脸上便又染上一片霞红。
沈知意觉得头有些昏重，撑着下颚，痴痴望着摇曳曼妙的舞/女。
嘈杂的丝竹声里，她目光不自觉穿过红色纱裙和晃动的人影，落在对面危言的身上。
他正身坐着，像是一尊山林中的佛像，与周遭的迷乱之音格格不入。
他是在思考对策吗？怎么一直看着木地板，也不抬头看看她。
她苦恼地揉了揉头发，忽而，她晃见在屏风之后，一人影着急转身就走，不小心撞到了上菜的侍女，差点将菜打翻。
她定眼一看，发现这男子头上缠了白纱布，纱布上还渗有血渍。
脚步虚浮、体态肥硕，这身形像是在哪儿见过。
疑惑因为酒精的作用转瞬即逝，她没再探究，只是实在支持不住眼皮，想就这样就睡过去。
朦胧里，竟瞧见危言端起酒杯起身，对着座上的段仇说了几句什么。
段仇像是应允了，和他一起一饮而尽。
两人又交谈了会儿，她已听不清内容，趴在桌子上直接睡去。
睡梦中，她感到身子一沉，像是被人打横抱起。
她闻到那股熟悉的古木沉香，觉得莫名安心，扭动了下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
待她再次醒来时，已是黄昏时分。
这屋子不是上次住的那间铁窗牢房，而是一间装饰秀美的屋子，床铺柔软馨香，床帘上绣着紫色兰花。
而在靠墙的柜子上，有个人形玩偶，四肢头颅有穿线的孔，但没有穿丝线。
远处夕阳透过窗缝映在地面上，在空中升腾起一束混着细小尘埃的光柱来。
忽而，尘埃的运动变得不稳，似是风动，连带窗户也轻微地抖动起来。
外面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沈知意翻身起床，透过窗户看出去，发现这里有两三楼高。
而远处，有一队人马背着弓箭，马背上挂着血淋淋的猎物，凯旋而来。
正在此时，房门开了，一个小丫鬟端着水盆走了进来，惊讶地睁大了眼，“危姑娘，您终于醒了，姑爷他们打猎回来了。”
沈知意疑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穿到了其他剧场里，她呢喃一句：“姑爷？”
沈知意绕过丫鬟，推门而出，就见着一片灿烂的橘色夕阳下，布满了红色绸带、大喜红灯笼。
惹眼的红随风而动，目之所及皆沉浸在节气的喜悦里。
那队打猎而归的人马恣意潇洒，脸上洋溢着高兴的神采。
而为首的，是段仇、朱红叶，还有危言？
她这才反应过来，小丫鬟口中的“姑爷”是指谁。
他换上了清风寨的打猎服，头上绑着彩色丝线编织的抹额，原本那副世家门第才能养出的自持端正，此刻竟带上点匪气，让人疑惑这究竟是不是同一个人。
沈知意看着危言一派意气风发、游刃有余的样子，不禁冷嗤一声。
还说不情愿入赘，这不是融入得挺好的吗？
他们持着缰绳，在夕阳下驰骋，夕阳在他们身后慢慢落下，染着金光的发丝渐渐变回原本的黑。
他们骑到房屋的阴影里，戏说着今日的战果，手下将猎物从马背上取下，三人其乐融融地肩并着肩，真像是处成了一家人。
危言像是感知到了她的视线，骤然一道视线扫过来，与她正正对视上。
她感到一丝慌乱，不知是偷看别人被抓包的心虚感，还是觉得此刻自己的出现是多余的。
她下意识抬脚想走，却又懊恼自己为什么做出这种反应。
她抱着手咧嘴轻笑，维持着之前的人设，大大方方道：“大当家的，你们去打猎回来啊？”
段仇将手里半死不活的兔子举起来给她看，“今日战果不错，你弟弟——”
他拍了拍危言的胳膊，“有点本事，以后你们跟着我，清风寨能搞出更大的名堂哈哈哈哈……”
沈知意咧嘴笑笑，心里却在腹诽：更大的名堂？不就是抢人东西、抢人地盘，做些烧杀掳掠的事情嘛。
她，只想平平淡淡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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