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中的熏香已灭,茶桌上的清茶也已凉透。
暗卫来无影去无踪,早已将那江氏遗孤悄然带走。
奚昭拿走玉笛,离开客栈。
客栈外,天地同白,行人在厚厚的积雪上踩下了深深浅浅的脚印。
她身着素衣,坐在毛驴上,铃铛叮铃叮铃,与孩童的嬉闹声融合又分离,玉笛声起,悲壮悠远,奏的是离人泪安魂曲。
三日后,东宫。
香炉中的熏香是上好的安神香,床榻上的人却仍然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像被困在了梦魇里。
奚昭一身金黄蟒袍,秀发高束,仪容威严,端坐在书桌前批阅折子。
“爹,娘!”床榻上的萧灼从梦中惊醒。
奚昭停笔,起身往内室去,拨开层层纱帐,站定在床榻边,她右手背在身后,左手拿起方巾帮他擦汗:“睡了两日,可好些了?”
萧灼木然盯着眼前人,眼里写满了迷茫震惊,他以为他来东宫就是一个死,没想到还能活到现在。
他跪在床榻之上,出于本能对权势的敬畏,何况眼前人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姓甚名谁了吗?”
奚昭语气平静如水,但与那日的严肃疏冷有些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萧灼也说不出来,或许是她用的“我”而非“本宫”,由是分外亲切吧。
萧灼望着奚昭,差点被她这双真诚的眼睛给骗过去,身为当朝皇太女,她怎么可能胸无城府,想必在清河县,就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只是陪他玩玩而已。
他虽不知她为何不杀他,但仍要谨言慎行小心行事才行。
“太子殿下早就知晓我的身份,何必在大雪天把我带进客栈。”
奚昭语调微冷:“你还没有回答本宫。”
萧灼从床榻上爬下,跪地俯首,礼仪做足:“回太子殿下,贱民江聿燃,是前忠义候江既白之子。”
江聿燃双拳紧握,在说出父亲的封号时,泪水从眼眶中滴落,其中掺杂了太多不甘和屈辱。
奚昭坐在榻边,抬起他的下巴,质问:“为何杀本宫?是谁派你来的?”
江聿燃不语。
奚昭轻笑,自问自答:“是你背后之人告诉你,本宫抄了江家。”
江聿燃抬头,他知其中定有其他隐情,但仍然不敢多言,一是迫于无奈,家中小妹尚在那人手中,他不能招认,二是迫于天威。
少时他有幸见过先太子,先太子向来温良亲民,相比眼前这位温和许多,奚昭的性情如何他不得而知,也不敢乱说话。
“江聿燃,你不言,本宫就当你默认了,但本宫耐心有限,你若是喜欢当哑巴,慎刑司有千万种方法让你开口。”
江聿燃跪趴在地上,泪如断珠,响头不断:“太子殿下,我父冤枉,我江家冤枉啊!”
从江家被抄家至今不过两年,他受了太多磋磨,身上的傲骨也被狠狠折断,何况他还有小妹要养,他不得不低头,做贼人刀柄。
“江家冤枉啊,太子殿下!”
奚昭起身,拨开珠帘纱幔,走向书桌,女婢摊开一方宣纸,递上狼毫,行礼后缓缓退出太子寝宫。
笔墨落在宣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江聿燃”三个大字。
“忠义候江既白,伙同燕王造反,挟天子,弑太子,罪不容诛,遂满门抄斩,江家一百三十七口,竟还有你这条漏网之鱼。”
江聿燃从内室跪爬到她脚边,泪涕横流:“我父冤枉,求太子殿下明查,求太子殿下明查……”
奚昭将狼毫扔在桌台上,背对而立:“那刺杀本宫之罪,如何清算?”
江聿燃哭求:“草民愿以死抵罪,只求太子殿下还我江家清白,还有我小妹……我小妹还在宸王手上,求太子殿下救救我小妹……”
“你确定是宸王?”奚昭扭动拇指上的翡翠扳指,若有所思。
“是宸王派我去清河县,他说太子殿下微服私访行经此地,让我卖身葬母博取同情,找准时机刺杀殿下。”
“来人。”
女婢推开木门,微微躬身,身后的奶娘先一步抱着幼女走进寝宫,怀中幼女梳着总角,身上是今年进贡的蜀锦,手中拿着镶玉的拨浪鼓。
“阿兄!”奶娘将幼女放下,幼女跑到跪在地上的兄长身边。
“小妹!”江聿燃看着完好无损的小妹,又惊又喜,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拉着小妹一起跪下,跪谢太子。
“多谢太子殿下救我小妹。”
“阿兄,你这些天去哪里了?”
江聿燃:“阿兄给苏苏买花灯去了……”
奚昭挥了挥手,奶娘退去,门口的女婢将木门合上,她坐在软椅上,目不斜视地批折子,一旁的兄妹俩正在叙旧。
江聿燃抱着小妹话家常,用拨浪鼓把她哄睡,轻轻放在小榻上,盖上一席薄被。
他回到太子身侧,跪候。
奚昭将折子批完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这才得空看眼跪在地上的人。
在清河县为了刺杀她,能跪上一天一夜的人,想来跪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怎样。
“江聿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纵是江家有冤情,但刺杀太子足够他死上千万次了,现下他家中尚有小妹在,姑且让他留几句遗言罢。
江聿燃自是知太子语意,也认罪领罚,他望了一眼内室,依依不舍:“草民只求小妹长大成人,一生平安。”
奚昭微微挑眉,冷笑道:“哦?那这江家灭门之仇不报了?冤假错案不平了?杀父之人也不恨了?”
恨!怎能不恨!
江聿燃双拳紧握,可想到尚未成人的小妹,还有即将身首分离的自己,哪里还有资格去恨,哪里还有能力去平反。
他曾是锦衣玉食家庭幸福的世子,如今家破人亡,为了一口吃的不时要和野狗打架,小妹也差点被那群畜生送去青楼,他怎会不恨?
可他能如何,赤手空拳敌不过权势滔天。
他心口不一:“不报了,只求小妹平安,还望太子殿下收留我小妹,让她在此处做个扫洒的丫鬟也好。”
“来人!”奚昭怒喝一声。
两个侍卫推门而入,抱拳跪地:“参见太子殿下。”
奚昭一脚踢在江聿燃的后背上:“把他给我拖出去,五马分尸!”
“是!”两个侍卫将江聿燃架离太子寝宫。
奚昭拂袖回到内室,看见床榻上的小女郎之后,微微叹息,转身离开寝宫。
寝宫外女婢静候,奚昭吩咐婢女照看好江聿燃的小妹,便自行离去。
江聿燃被侍卫带去兵马场,有几个穿着软甲的士兵正在摔跤比武,若是其他王储在府邸私设兵马场必定会被打上反贼的罪名,可这位太子殿下似乎并无后顾之忧。
娘亲曾与他说过,兴安公主能文善武,在边疆屡战屡胜,破敌千万,是大周不可多得的战神。
早在她还是兴安公主时,就已经是保家卫国的将军了,反观这太子之位才是束缚她的囚笼,想来设兵马场一事也是陛下的默许。
麻绳捆住脖颈和手脚,江聿燃阖目等死,这颠沛流离的两年,他无时无刻不想着随父母而去,可他偏偏又不甘心。
不甘心江家蒙冤,不甘心年纪尚幼的小妹还未好好在这世间玩乐便凋谢陨落。
他总觉得自己不畏生死,可真到了这一步,也控制不住地发抖。
贞宁三年,燕王谋反,太子于城门死守,城门破,太子薨,兴安公主救驾,斩反贼于神武门。
燕王府被抄,查获赃款不计其数,与之同谋的公侯伯爵皆连根拔起,重则斩首示众,轻则流放千里,朝廷动荡,仍有燕王余党苟且偷生。
同年冬月,忠义候府查获大量现银,疑似官仓偷粮军饷克扣所得,另有与燕王来往书信,疑与燕王同谋造反,造边疆动乱假象,里应外合。
不日,忠义候于边关畏罪自杀,江家满门抄斩。
他和小妹被母亲藏在了旧庄子的地窖里,幸免于难。
罪臣之子定是满城通缉,然而这两年来他与小妹四处躲藏,还是被宸王抓进了府中,宸王以小妹要挟,让他刺杀当今太子。
他这才得知,这两年来,朝堂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太子薨世,东宫无主,唯兴安公主嫡出中宫,且救驾有功,贞宁三年腊月初九,陛下开大周先例,立兴安公主为皇太女,赐东宫。
宸王要他刺杀的,就是这位东宫皇太女,奚昭。
他并非不知父亲死得蹊跷,这位太子殿下也未必是害他江家满门抄斩的罪魁祸首,可他没得选。
宸王安排他在清河县卖身葬母,那天寒地冻的一天一夜里,小妹是他撑下去的唯一信念,他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小妹。
江聿燃等了许久,没有感受到血肉分离的痛楚,挣扎了许久才敢睁开眼睛,只见两个带刀侍卫分站在他身侧,面容冷肃地看着兵马场的擂台方向。
擂台之上,奚昭身披铠甲,手执长枪,飒气凛然,与另一端的双刀将士僵持不下。
霎时间长枪入地,她一跃而起,脚踏将士肩臂,落其身后,攻其腰夺其右刀,抵于将士的脖颈之间。
擂台之下一片叫好,壮士甘拜下风,奚昭将长刀扔还给将士,下了擂台,身后跟着一排带刀侍卫,前往偏殿。
江聿燃的眼睛跟随奚昭,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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