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厅的联合行动指令来得突然,目标直指“蝮蛇”集团在邻省边境的一个疑似中转据点。名单下来时,吴慕川正在解剖台前。看到自己和武裴的名字被捆绑式地列在“前线侦查与技术支援”一栏,他捏着报告的手指微微收紧,镜片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武裴对此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在出发前,把越野车的钥匙扔给吴慕川:“你开。”石青色衬衫的袖口挽着,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紧绷,眼下那道疤在走廊顶灯下显得格外冷硬。他大步流星走向另一辆装备车,留下一个不容置喙的背影。吴慕川握着冰冷的车钥匙,指腹擦过钥匙圈上一个小小的、磨损的金属狗爪印——大概是“将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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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的地是边境小城临沧。任务紧急,加上当地警力抽调配合大行动,接待能力捉襟见肘。当负责后勤的年轻民警涨红着脸,把一张孤零零的房卡递过来,嗫嚅着“实在抱歉武局、吴法医,就…就剩这一间标准间了…”时,空气凝固了一瞬。
吴慕川没说话,只是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那张薄薄的房卡,又落到武裴脸上。武裴叼着烟,烟雾缭绕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伸手,两根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指夹住房卡,声音低沉沙哑:“行。”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接受一件再普通不过的装备。
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几乎挨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边境小旅馆特有的、混合着廉价消毒水和潮湿霉味的气息。武裴把简单的行李包扔在靠门那张床上,脱下石青色衬衫外套随手搭在椅背,里面是一件贴身的黑色工字背心,勾勒出贲张的肩背肌肉线条和那道从肩胛骨斜划向下、隐入裤腰的陈旧疤痕。他打开窗户,点燃一支烟,沉默地看着窗外边境小城沉入暮色的轮廓,背影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吴慕川则显得过于安静。他动作轻缓地整理着自己的勘察箱和衣物,将洗漱用品在狭小的卫生间里摆放得一丝不苟。他刻意避开武裴所在的空间,仿佛房间里多了一个无形的结界。直到熄灯躺下,两人之间也再无一句交流,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边境特有的、混杂着异国语言的模糊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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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淹没了房间。
吴慕川睡眠很浅。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喘息声,伴随着床板细微却急促的嘎吱声,猛地将他从浅眠中拽出。
是武裴的方向。
那喘息声粗重、痛苦,仿佛溺水的人在拼命挣扎,又死死压抑着,断断续续地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别动…!”声音破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完全不是白天那个冷硬强势的副局。
吴慕川在黑暗中睁开眼,心脏因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而微微收紧。他静静地听着,没有动。那噩梦中的挣扎越来越剧烈,武裴的身体似乎都在无意识地绷紧、蜷缩,床架的呻吟声更大了。浓重的黑暗里,吴慕川几乎能感受到那股从对面床上弥漫开来的、冰冷粘稠的绝望气息。
一种属于心理医生的、近乎冷酷的观察本能,和另一种更微妙的、连他自己都未曾细究的冲动,在脑中交织。他想起档案袋上那个力透纸背的“签字”异常的感觉熟悉。这个人身上背负的阴影,远比那件石青色制服展现的要沉重得多。
几乎是出于一种职业性的、对强烈情绪应激反应的本能干预,吴慕川在黑暗中无声地坐了起来。他没有开灯,摸索着下床,脚步轻得像猫,走到武裴的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一点天光,他看到武裴紧闭着双眼,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结,额头上布满了冷汗,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要碎裂。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惨白,青筋暴起,仿佛正抓着什么看不见的、致命的东西。
吴慕川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冷静和疏离。他没有去拍打或摇晃,只是将微凉的手掌,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安抚性的节奏,贴在武裴那只紧握的、青筋暴起的拳头上方的手腕内侧——那是脉搏跳动最清晰的地方。
同时,他压低声音,用上了一点犯罪心理侧写时引导情绪的技巧,声音平稳、清晰
“武裴。这里是临沧,这里没有敌人。”拉着我的手不要害怕。我在这!
他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武裴手腕皮肤下那狂乱奔突的脉搏,像失控的鼓点。但在他手掌的覆盖和那平稳声音的引导下,那剧烈的搏动,竟真的开始一点点、艰难地…放缓下来。
武裴紧握的拳头,指关节的惨白渐渐褪去,僵硬的手指有了细微的松动。紧锁的眉头虽然没有完全展开,但那股几乎要撕裂空气的紧绷感,如同退潮般缓缓消散。沉重的喘息声虽然持续但是也没有过于紧张的急促。
黑暗中,吴慕川维持着那个姿势,手掌下的脉搏终于趋于正常。他能感觉到武裴的身体不再僵硬地蜷缩,而是陷入一种更深沉、也更放松的昏睡状态,甚至…无意识地,那只刚刚还紧握成拳、充满攻击性的手,此刻竟微微翻转,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依赖的意味,轻轻反握住了吴慕川覆盖在他手腕上的几根手指!
那触碰很轻,带着沉睡中的无意识,却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吴慕川刻意维持的冷静外壳。他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尖传来对方掌心滚烫的温度和粗糙的薄茧感。一种被依赖、被无意识信任的奇异感觉,混合着法医对“样本”脱离掌控的不适感,让他心头涌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烦乱。他几乎是立刻、不动声色地、却又无比坚决地,将自己的手指从那只大手的虚握中抽了出来。
指尖残留的温度和触感挥之不去。吴慕川在黑暗中站了几秒,才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床上,重新躺下。房间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武裴变得平稳深长的呼吸声。吴慕川却睁着眼,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旁边那张床上沉睡的男人,强悍冷硬的外壳下,藏着怎样一个被噩梦啃噬、伤痕累累的灵魂。这认知让他心烦意乱,甚至比那噩梦本身更让他难以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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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边境的阳光带着灼人的力度。武裴醒来时,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吴慕川的床铺整理得一丝褶皱也无,人早已离开。昨晚的噩梦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只残留着一种溺水后被拖回岸边的疲惫感,以及…手腕内侧皮肤上,一丝极其微弱、难以捕捉的凉意残留?他皱了皱眉,甩甩头,将这点异样感归咎于边境旅馆糟糕的空调。他迅速起身,石青色衬衫重新上身,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领口,那个冷硬强势的武副局又回来了。
任务分派下来:吴慕川带钱子去目标区域附近唯一的社区派出所,调取近半个月的所有路口监控录像,筛查可疑车辆和人员。武裴则和夏炎带另一队人,直扑一个刚摸到的、疑似“蝮蛇”手下小头目的藏匿点。
“分头行动,效率高。”武裴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交代任务时目光扫过吴慕川,后者只是平静地推了推眼镜,点头表示收到,仿佛昨夜黑暗中的插曲从未发生。但武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吴法医今天似乎…格外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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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旧社区派出所的监控室,空气闷热浑浊,机器风扇嗡嗡作响。屏幕蓝光映在吴慕川专注的脸上。他快速浏览着海量的路口画面,钱子在一旁紧张地做着记录。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枯燥而压抑。
突然,吴慕川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画面定格在一辆看似普通的破旧皮卡驶过某个偏僻路口的瞬间。放大,再放大!驾驶座上的人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但侧脸下颌线上一道狰狞的蜈蚣状疤痕,瞬间与省厅通缉资料里“蝮蛇”集团一个负责物流的骨干高度吻合!时间,就在三天前!
“钱子!立刻拷贝这份!标记时间地点!”吴慕川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立刻拿出手机,准备拨给武裴。
就在此时!
“滋啦——!”
监控室内所有的屏幕瞬间变成一片刺眼的雪花!头顶的日光灯管疯狂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整个派出所陷入一片混乱的黑暗和惊呼!
“怎么回事?!”
“跳闸了?快去看看配电箱!”
“备用电源呢?!”
黑暗中,吴慕川的心猛地一沉。断电?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巧合?他捏着手机,屏幕的冷光照亮了他紧蹙的眉头和镜片后锐利的目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武裴那边…会不会也有“巧合”?那个藏匿点…会不会是个陷阱?
“吴哥!拷贝中断了!”钱子焦急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吴慕川没有犹豫,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找到那个标注为“W”的号码,按下了拨号键。听筒里传来的,却只有急促而冰冷的忙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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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越野车碾过边境公路的尘土,驶回招待所。车厢内气氛沉闷。副驾上的夏炎摘下了口罩,脸色不太好看,闷闷地说:“…扑空了。地方没错,但人早跑了,屋里清得比狗舔过还干净。肯定有人通风报信。”
后座的武裴闭着眼,靠着椅背,石青色衬衫领口解开一颗扣子,露出一点绷紧的颈侧线条。他指间夹着烟,没点燃,只是烦躁地捻着。眼下的疤痕在暮色中像一道凝固的血痂。行动失利和被耍弄的怒火在沉默中无声燃烧。
驾驶座上的吴慕川,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闭目的男人,白天在监控室断电时那种强烈的不安感再次涌上心头。他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问出口。只是在下车后,当武裴习惯性地走向自己的房间时,吴慕川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离开。
“喂。”吴慕川的声音在走廊响起,带着点惯有的冷淡,却又似乎有些不同。
武裴脚步顿住,回头看他,眼神带着询问。
吴慕川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自己没抽,却递了一根过去。动作有些生硬。“…抽吗?”他别开脸,看向走廊尽头窗外沉落的夕阳,侧脸线条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紧绷,“今天…监控那边,也出了点状况。快锁定目标时,整个派出所都断电了。”
武裴的目光在吴慕川递过来的烟和他略显不自然的侧脸上停留了两秒。他伸手接过那根烟,指尖无意中擦过吴慕川微凉的指腹。他没说话,只是掏出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辛辣的烟雾升腾起来,模糊了他深沉的眉眼。
两人就站在走廊里,沉默地抽着烟。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没有案情分析,没有行动部署。只有烟草燃烧的细微声响,和一种奇异的、在共同挫败感下滋生的、无声的靠近。
烟雾缭绕中,武裴低沉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以前在…一个地方,也总这样。眼看要抓住点东西,啪,灯就灭了。”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没有深说,但那股沉重的、被无形力量笼罩的压抑感,无声地弥漫开来。
吴慕川夹着烟的手指顿了一下。他听懂了那未尽的含义。这感觉…和他分析那些被胁迫、被操控的受害者时,何其相似。他看着武裴在烟雾中显得格外冷硬又格外孤寂的侧影,白天在监控室断电时那份强烈的担忧,此刻竟奇异地找到了一丝共鸣的落点。他依旧觉得这男人身上的烟草味很烦,那石青色的制服充满压迫感。但此刻,在这边境小城昏暗的走廊里,看着对方被同样的阴影所困,吴慕川心底那份纯粹的“烦”,似乎悄然混入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命名的东西。
烟头明灭,沉默在蔓延。案情依旧迷雾重重,但某种无形的线,却在共同经历的挫败和这短暂的、烟雾缭绕的并肩中,悄然缠绕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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