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沧的夜,沉得像化不开的墨。白天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铁锈味,还弥漫在狭小的旅馆房间里。吴慕川背对着另一张床,身体刻意保持着距离,呼吸却无法真正放松。他在等,几乎是屏息地等。
黑暗深处,那声音如期而至。
压抑的、从喉骨深处碾磨出的粗重喘息,比昨夜更破碎。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重压。这一次,还夹杂着模糊的、断断续续的字句,像是浸透了泪水的砂纸在摩擦:
“…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对不起” 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哭腔,绝望地撕扯着死寂的空气。“…放过…放过他…”
吴慕川猛地睁开眼,无声地翻过身。窗外微弱的边境天光勾勒出旁边床上那个剧烈颤抖的轮廓。武裴整个人蜷缩着,像被无形的巨手攥紧,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苍白的额角。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在疯狂颤动。那只放在被子外的手,死死抠着床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青筋虬结,仿佛正徒劳地对抗着地狱伸出的锁链。
那破碎的哭求,那深入骨髓的负罪感——“是我的错”,“都冲我来”…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窜过吴慕川的脊椎。这不是普通的战场创伤。这是血淋淋的、关乎生死与罪责的往事。那个在噩梦中被苦苦哀求“放过”的人…是谁?前任?战友?还是…更深的羁绊?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档案袋上那个力透纸背的签名——武裴。那笔锋的走势,凌厉中带着一种孤绝的力道,与武裴在文件上签下自己名字时,最后一笔那习惯性的、带着狠劲的顿挫,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武裴”二字更显冷硬收敛,如同刻意打磨掉了“归海”的棱角。
还有…吴慕川的指尖在黑暗中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他想起审讯室那次,武裴被激怒差点失控,自己出言阻止时,他强行压下戾气,生硬地吐出的那句:“…**嗯…对**。” 以及更早之前,在爆炸案现场,当自己质疑他是否在抽烟时,他同样下意识地、带着一种烦躁的确认:“…**嗯…对**。” 这个短促的口头禅,这个在情绪剧烈波动、需要强行压制或掩饰时下意识吐出的音节,此刻在噩梦中那绝望的“归海”自白映衬下,成了身份转换间无法抹去的、最细微也最致命的习惯性破绽。
字迹的筋骨,应激时的口头禅,还有此刻这血泪交织、指向“归海”的梦魇…碎片在吴慕川脑中飞速碰撞、嵌合。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却又在逻辑上严丝合缝的猜想,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他的心头:
**武裴,就是归海。**
那个在旧档案里留下力透纸背签名的归海,那个背负着沉重血债、在噩梦中痛苦哭嚎的归海,如今被包裹在一身冷硬的石青色制服下,成了他眼前的武副局长。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吴慕川盯着黑暗中那个痛苦蜷缩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震惊,了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被强行卷入他人最深重秘密的窒息感。这秘密像一枚深埋的炸弹,一旦引爆,足以将眼前这个男人彻底摧毁。真的是我的前任?纠缠的到底是什么?他迫切地想知道那“冰冷的墓碑”和“血腥气”背后的真相,想知道是谁让“归海”变成了“武裴”,又是谁成了他永远无法赎还的罪。
但现在不行。冰冷的理智迅速压下翻腾的情绪。任务悬在头顶,“蝮蛇”的阴影尚未驱散。任何轻举妄动都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将武裴推向更危险的境地。他必须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没有硝烟味、没有任务压顶的缝隙,再去触碰这深不见底的伤口。
吴慕川依旧没有动。他只是更深地沉入自己床铺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礁石,注视着另一张床上那无声的风暴。黑暗中,只有武裴破碎压抑的呼吸和指甲刮擦床沿的细微声响,像绝望的计时器,滴答作响。
他死去的前任竟然就在眼前…
清晨的光线带着边境特有的锐利,刺破窗帘缝隙。
武裴睁开眼时,房间里空无一人。吴慕川的床铺依旧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昨夜那场撕心裂肺的梦魇如同退潮,只留下沉重的疲惫感和喉咙里残留的、铁锈般的干涩。他坐起身,用力搓了把脸,指尖触到眼下那道冰冷的疤痕。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波澜的脸,除了眼底深处难以驱散的阴翳,那个冷硬的武裴副局长又回来了。
他习惯性地摸向床头柜上的烟盒,动作却顿住了。烟盒旁边,安静地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瓶身凝着冰凉的水珠。
武裴的目光在那瓶水上停留了几秒。他记得昨晚自己并没有拿水进来。他沉默地拿起,拧开,冰冷的液体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抬眼,视线扫过紧闭的房门,眼底的阴翳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疑虑。吴慕川…什么时候放的?
房门被推开,吴慕川走了进来,手里拿着刚打印出来的、关于昨天监控断电初步调查的简报。他依旧穿着挺括的衬衫,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昨夜黑暗中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他将简报递给武裴,语气是工作式的冷静:
“查过了,不是意外跳闸。配电箱有人为短路痕迹,手法很糙,但时间卡得很准。目标车辆驶过关键路口后三十秒内动的手。”
武裴接过简报,指尖触到冰凉的纸张。他抬眼看向吴慕川。对方的目光坦然回视,清澈得如同秋日深潭,看不出丝毫异样。但武裴总觉得,这平静之下,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那瓶水…还有此刻这过于平静的交接…一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如同极细的蛛丝,轻轻拂过神经末梢。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低头快速翻阅简报。烟雾从他唇间缓缓吐出,缭绕在两人之间。烟草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吴慕川站在原地,看着武裴低垂的侧脸和那道在烟雾中若隐若现的疤痕。那句“归海…是我的错…冲我来…”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知道,那瓶水是徒劳的安慰,那平静的表象下是亟待挖掘的深渊。但他更清楚,此刻不是揭开的时机。他需要等。等行动结束,等硝烟散尽,等一个能承载这份沉重秘密的、安全的时刻。他会问清楚。关于归海,关于那个被哀求“放过”的人,关于冰冷的墓碑和纠缠的血腥过往。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空气中浓烈的烟草味,那味道依旧让他下意识地蹙眉,带着熟悉的烦厌。只是这一次,烦厌的底色里,悄然混入了一丝沉重如铁的探究,和一份连他自己都尚未理清的、无声的承诺。
烟雾缭绕中,武裴的目光似乎从简报上抬起,极其短暂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扫过吴慕川平静无波的脸。吴慕川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依旧,指尖却在简报冰冷的纸张边缘,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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