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修补好那幅古画后,家里的安静不同以往。
那不是寻常的宁静,不是午后慵懒的打盹,也不是夜深人处的安眠。这安静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连空气都变得稠密,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格外用力。巷口卖豆腐脑的老陈,往日里那声洪亮的梆子声能穿透三条街,如今却像是被人捂住了嘴,只余下闷闷的、小心翼翼的轻响,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整个世界都在用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敬畏着,也疏远着我们这个小小的院落。
正是在这片令人屏息的寂静里,姥姥把我拉到了弥漫着蒸汽与米香的灶间。她粗糙温暖的手掌握着我的小手,另一只手将一块刚出锅、还烫手的米糕塞进我掌心。她弯下腰,花白的头发几乎蹭到我的额头,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分享一个不容外传的秘密:
“榆儿,你看见了没?你哥哥是个心里能存住事、沉得下心的人。那样的心性,是做学问的料。你没事多看看他是怎么念书的,跟着学学,沾沾他那份静气。”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米糕的香甜在口中化开,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于是,我不再只是心安理得地窝在暖和的炕上,抱着娃娃自言自语,而是搬来了那个属于我的、矮矮的小板凳,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哥哥书桌的对面,不敢靠得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
他占据着靠窗最亮堂的位置,那是整个屋子光线最好的地方,仿佛所有的阳光都心甘情愿地汇聚在他周围。他的背影总是挺得笔直,握着笔的手指因为长期用力,指节微微泛白,像一株在贫瘠土地上依然努力向上、拼命汲取阳光的幼苗,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认真。我学着他的样子,把属于自己的那本皱巴巴的课本在膝头摊开,假装全神贯注,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越过他的肩头,飘向窗台那个不起眼的角落——
妈妈的旧针线篮被挪到了那里,孤零零地待在阳光几乎照不到的阴影里。篮子里,那些曾经被哥哥指尖摩挲得温润光亮的顶针、线轴,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唯有那半掩在碎布下的剪刀,偶尔会从缝隙里透出一点凛冽的寒光,像一颗被遗落在人间、再也无人拾取的孤寂星子,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起初,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无形的、宽阔的河流。河这边,是我假装构建的、摇摇欲坠的学习堡垒;河那边,是他沉默而坚固的知识城池。连接两岸的,只有他笔下永不停歇的、细密的沙沙声,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又像是细雨轻敲窗棂。还有他偶尔翻动书页时,那极其轻柔的、仿佛怕惊扰了文字安眠的声响。我看我的连环画,他算他的奥数题,我们各自守着一方天地,互不打扰,也互不侵犯。
转机,发生在一个被阳光浸泡得有些慵懒的周末午后。
金色的光柱透过古老的木格窗棂,斜斜地照射进来,在他摊开的草稿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流动着微尘的光斑。他正对着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发愁,眉心拧成了一个浅浅的“川”字。雪白的草稿纸上,已经被他用铅笔画满了纵横交错的辅助线,它们彼此缠绕、重叠,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找不到线头的乱麻,将他困在了中央。
我百无聊赖地啃着铅笔头,木质和石墨的味道在舌尖弥漫。我的目光没有焦点地在那团“乱麻”上游移,顺着这条线滑到那条线,像是在玩一个无形的迷宫游戏。忽然间,不知是哪根神经被触动,福至心灵,我几乎是未经思考,就伸出了那只沾着些许口水、还留着铅笔灰和米糕甜味的手指,怯生生地越过那条无形的河,指尖准确地点在了其中一条辅助线的延伸方向上。
“哥,”我的声音比蚊蚋也大不了多少,带着不确定的试探,“这条线……要是从这儿,连到那儿,是不是……就通了?”
哥哥握着笔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有些诧异地看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开口说话的木偶。他没有作声,只是拿起尺子,按照我指的位置轻轻画了一条线。
奇迹发生了。
刚才还纠缠不清的图形,瞬间变得清晰明朗,各个角度严丝合缝地对应起来。他紧绷的嘴角松弛下来,侧过头,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探究的目光仔细打量我。那不是平时看小妹妹的温和眼神,而是像他端详一块陌生布料时,那种专注而审慎的神情。
“嗯。”他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算是认可。
我的脸颊有点发烫,心里却像有只小鸟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来。从那以后,我这个小影子,正式升级成了他的“小学徒”。
哥哥很快发现,我这颗榆木脑袋,在某些方面似乎并不算太笨。那些需要反复演算的题目,我有时能凭直觉找到捷径;那些他觉得拗口的古文,我听几遍就能咿咿呀呀地背出个大概。他不是个多话的老师,指导我的方式,仅限于用笔杆点点我的草稿纸,或者把他写得密密麻麻、条理清晰的笔记本推到我面前。
但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样了。那里面除了惯有的温和,还多了一丝极淡的、发现璞玉般的惊喜,甚至比当初王婶夸他手艺时还要亮上几分。
我们这安静得只有翻书声的两人世界,很快就被打破了。
第一个闯入者是李柏川。他是个坐不住的,以前放学总抱着足球满街窜。那几天,他总假模假样地抱着球在我们院门口晃悠,脖子伸得老长。终于,他忍不住凑到窗边,指着哥哥笔记本上那幅用不同颜色笔画的知识结构图,啧啧称奇:“小军,你这图画的,比老师黑板上的明白多了!这脉络,跟蜘蛛网似的,清清楚楚!”
哥哥没抬头,只是把笔记本往他那边推了推。
第二天,李柏川的足球就安静地待在墙角了。他郑重其事地背着书包来报到,自己搬了个马扎,坐在我旁边,开始对着哥哥的“蜘蛛网”图抓耳挠腮。
王磊的到来则更具戏剧性。他是被李柏川生拉硬拽来的,满脸不情愿,屁股像长了钉子,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尤其是面对他最头疼的物理题时,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又是力又是加速度的,跟我有仇吗?”他哀嚎着,几乎要放弃。
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放下笔,拿起桌上的一小块碎布和针线。他一边穿针引线,一边轻声说:“你看,这块布破了,你不能胡乱下针。得先看清它的纹理,经纬在哪儿。顺着经纬走针,就能补得平整,要是逆着来,只会越扯越破。”
他手里的针顺着布料的纹路穿过,动作流畅而精准。“这道题也一样。它的‘纹理’就是基本的公式和逻辑。你得先找到它,顺着它去解。”
他三言两语,用最朴素的比喻,把那些抽象的物理概念讲得生动无比。王磊听得眼睛都直了,第一次安安静静地趴在桌上,顺着哥哥指的“纹理”,一步步解完了那道题。从那以后,他成了学习小组最忠实的成员之一,虽然依旧坐不住,却再也没说过要逃跑。
我们的“石头学堂”,就在这棵老槐树下正式开课了。
哥哥是这个小小世界的定海神针。他因材施教,给善于归纳的李柏川画各种知识脉络图;给我点拨思路,鼓励我天马行空的猜想;对坐不住的王磊,则总能用他那些“缝补式”的奇妙比喻,把知识编织成有趣的故事。
学习的间隙,是我们的“歇针”时刻。当大家都被难题困住,眉头紧锁时,哥哥会放下笔,拿起铅笔,在草稿纸的空白处随意勾勒。我们几个会立刻围过去,脑袋凑在一起。他画的不是什么辅助线,有时是一件袖子的流畅褶皱,有时是一个繁复精巧的盘扣结构,线条精准而优美。
“换换脑子。”他轻声说。
说来也怪,盯着那些充满美感的线条,被公式定理塞满的、发胀的头脑,真的像被清冽的泉水洗过一样,变得清明而松弛。王磊甚至开始收集这些“废纸”,说比连环画好看。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那天,我们的小院像炸开了锅。
李柏川举着试卷,嗷嗷叫着冲进来,他破天荒地挤进了班级前十!王磊跟在他后面,脸涨得通红,挥舞着及格的物理试卷,比进球了还兴奋。而我,那个数学满分的成绩,让哥哥拿着成绩单反复看了好几遍,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那是我见过的,他最灿烂的笑容,比七月的阳光还要晃眼。
“小军!以后我俩就跟你混了!”王磊勾着李柏川的脖子,兴奋地大喊。
哥哥被他们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耳根却泛着高兴的红晕。
姥姥坐在门槛上,手里纳着鞋底,看着我们这群闹腾的少年,脸上的皱纹也笑得舒展开,像一朵秋日里的菊花。她没说什么,但那天晚上,每个人的碗里,都多了一个她悄悄煎的、金黄流油的荷包蛋。
墨香混着院子里泥土和花草的气息,在老槐树的荫蔽下静静流淌。那只旧针线篮依旧放在石桌的一角,顶针在穿过叶隙的日光下,闪着温润如玉的光泽。
可他指尖那份能耐,好像顺着铅笔杆,悄悄传给了我们几个。他不仅能补衣裳补画,如今连我们几个歪歪扭扭的成长路子,都被他不动声色地捋顺了不少。
这根看不见的线,一直没断。从妈妈的针线篮里出来,穿过哥哥那双满是口子的手,把我们几个娃紧紧拴在了一块儿。我们寻思着,日子就能一直这么安安稳稳地过下去了。
谁也没想到,打破这安稳的,会是王磊他爸。
那天刚下过雨,王磊他爸蹬着二八大杠来到院门口,车把上晃晃悠悠挂着条开线的劳保裤。他瞅了瞅正给我们讲题的哥哥,又望了望屋檐下晾着的"三好学生"奖状,突然把裤子往车筐里一塞,搓着手凑到姥姥跟前:
"老太太,跟您商量个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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