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兔起乌沉,天色已暗,肖家外两人并肩而站,皆掩映在黑暗中。
梅负雪摸着石砖缝隙,眉宇间平淡无波,不大能看出神情,只有摁的发白的指甲,不自觉彰显出他沉思的状貌。
肖径深同样闷声不吭。
两人面前,赫然是用于圈地遮挡的围墙。
寻常家族为防护围墙会设立阵法,大多暗藏在墙根之下,肖家亦然,仔细检查就能发现,墙根之下土壤松动,颜色颇深,是新翻的土,明显是被人动过什么手脚后又遮掩的模样。
梅负雪顺着墙根下滑,手落到了那点湿润上。
肖径深抱臂靠墙,等了半晌:“如何?”
梅负雪敷衍道:“我又不擅长阵法。”
“……”
“那你他娘在这装的人模狗……”
“刚给沈无眠传了音,”梅负雪适时打断,“现在只能等结果。”
“……”
肖径深闻言深深叹了口气:“照理说你现在本事也不小,怎么进门那会儿没发现。”
梅负雪沉默了一会儿:“因为太自然了。”
“……”
“如你所说,我能在进门时察觉你家的诡气,但不能察觉到他身上的佛光,是因为这佛光几乎是与本人融为一体。”
肖径深:“啊?”
“很奇怪,”梅负雪不自觉喃喃,“若说是修炼出来的,那未免也太浅了,他也没有能调动佛光的本事,但我却真真切切探到了,佛光就在他体内,隔了层屏障,就好像……”
他抿唇不语,片刻道:“他吞入了某种佛器,致使身体从内而外焕发佛光,所以我难以察觉。”
“……”
“那么,”肖径深斜去一眼,“我家墙真有问题?”
“……”
“嗯”,梅负雪不假辞色,“既然铃铛错了,那你查的轨迹也是错的,他虽不能调用佛光,但凭着这点本事遮掩铃铛还是手到擒来,藏书阁的行迹现在说不清楚,有可能是他混淆视线,亦或故意而为,你家墙已经被人下套,我认不出阵法,但沈无眠饱览群书,方才我问他,他竟也一时答不出来,可见此阵来历非凡,甚至有可能是新创的。”
这句话一出口,肖径深便知事情之严重。
自创阵法说来简单,随便一个小型阵法改两笔就能偏到未知方向,但这并非书中供初学者练手的玩物,而是一个家族聚集所有精锐设下的防御,旁人别说碰,就是接近都接近不了。
现下有人说一个普通弟子动了家族底线,无异于天方夜谭。
梅负雪心不在焉:“现在几时?”
“戌时已过。”
“他平日几时动作?”
“过点了,”肖径深似乎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另派人远远盯着他,现在没动静。”
“那就是找到想要的东西了,”梅负雪拍了拍他的肩,手有意无意蹭了两下,霎时藏青色的袍子多了两道不明显的黑印,然后一抬颌,“人在哪?我去探探。”
“……”
弟子居所二人一院,宅院与宅院也都聚在一起,两相之隔不过半里的功夫,擅自做法易打草惊蛇,梅负雪驻足门前,两指捏着手腕上的红绳,灵力细细搅动,有意无意摩挲着上面的纹路。
这似乎是个新生的习惯,一路走来那只手都有事没事都拽着个死物,可仔细看去,又能发现红绳轻轻颤动,有求必应。
肖径深睨了一眼,颇为无语,但也没多管:“你自己还是我陪你?”
“……”
并无人回应。
因为话落瞬间,清风拂面,身影施施然离去。
……
夜不算深,正是闲情逸致的好时间,宅子灯火明亮,偶有黑影模糊不清,像戏曲美丽的剪影,若即若离,窗外奏起此起彼伏的虫鸣。
“白日长老的态度好奇怪,”声音窸窣,带着好奇的试探,“我去拿东西时听见里面声音混杂,连隔音术都忘了下。”
另一人问:“是在吵架吗?”
“是啊,”那人说起这,似乎有些惆怅,“说是肖家继位的问题。”
“所以少主还是不肯?”
屋内忽然一阵沉默。
灯火倏而跳动,两人的身形也高低错落。
这似乎是某种禁忌的话题,压抑的气氛凝固很久,说话声才复起。
“虽说肖家不强求修为境界,但家族几百年没出仙,弟子实战薄弱,光会治病也不是办法,譬如这次战后,肖家算得上损失惨重,即便医术在身,可面对真正的敌人,我们连逃命都逃不及,少主已经算是近几辈最好的天才,族中大梁还需要他……”
“可家主呢?”
“……”
“家主还没回来,”那人说,“家主远赴前线,阳关道封了,我们还没寻到家主,少主肯定也不会就此妥协……”
“碰”的一声响,两人声音蓦然一止。
循声看去,房门大开,外面漆黑一片,夜风穿林而过,尖细的声音像是清啸的鸟鸣——也确实是只鸟,白的耀眼,白的发光,纤长的翅羽间搭着一只手,从上至下,沿着弧度一下下顺着毛,手的主人纯真无害的看来。
许是屋内灯火煌煌,浅金镀上薄雾,竟意外抹淡了那精致的眉眼。
“你……”
同伴还未反应,弟子心念一闪,霎时认出了来人:“您是上午少主屋内的公子!”
那边公子闻言眨了眨眼,然后弯起眼睫,笑意吟吟:“更深上门,实在唐突,还请二位宽恕。”
宽不宽恕还没准信,但这一笑可谓巨大冲击。
现下战后居安思危,家家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这临近诡巢的城池,上街不说灰头土脸,也都各个绷着神经如临大敌,少有如此不谙世事如同某家偷跑出来的小少爷般的人。
弟子怔愣过后立即道:“前几日便听族中说贵客上门,想必公子就是学宫的学生吧。”
对面公子听到这话,突兀地顿了顿,像是想反驳什么,但最终只是保持着笑容:“不瞒二位,肖公子病情堪忧,我散心时无意听见二位闲谈,言语提及肖公子,便想来请教往事。”
“原来如此。”
公子笑着点头:“心病还须心药医,上午我们试探病情,奈何肖公子心情不佳,最后只能徒劳无功。”
“我也看出来了,”弟子叹气,“您和您表兄真是辛苦了。”
“……”
公子笑容突然凝固。
“白日少主发病,您也劳神过度晕倒不醒,您表兄不仅要照顾少主,还要照顾您,实在不易,我们作为弟子,若能提供帮助,自然知无不言……”
公子忍了又忍,在对面二人真诚地注视下,终究没憋住:“他不是我表兄。”
弟子疑惑:“可我听待客的弟子说……”
“认错了,”公子耐心道,“他其实是我童养夫。”
“……”
这答案着实令人瞠目结舌,二人惊魂未定,公子眼疾手快趁势调转话锋:“方才我听二位谈论肖家主……”
“噢,这个啊,”弟子态度坦然,显然这不是什么秘密,“肖家主当年赶赴前线,如今十余年都杳无音信,长老担忧肖家前途,意欲让少主继位,可少主性格执拗,不愿就此随意,非要等寻到家主后再做判决,于是此事一拖再拖,拖到了临近论道。”
“……”
弟子说至此,欲言又止,想了想才低声补充:“其实大家都知道……”
知道肖家主不可能回来了。
除雪霁川外,受害最大的便是千里外的前线,前线虽无崇道梵音,却有大批的诡修车轮战,但凡是赶赴前线之辈,包括肖家主,至今都没有一位传出音讯。
阳关道的火阻拦了所有可能,几乎是无人能够跨越鸿沟,除了坐以待毙,仙门似乎没有任何办法。
“抱歉,”公子道,“我不太清楚肖家之事。”
“公子多虑,”弟子适应良好,“我本就是来为公子解答。”
“……”
“实不相瞒,”弟子说,“我猜测少主如今的心疾也与家主有关。”
公子趁势追问:“战后已过十余年,莫非还有端倪?”
“一是故人离别,少主深受刺激,自然难上加难,二就是家族位置的迁移。”
“……”
公子似有所悟:“这地位处特殊。”
“战后迁移,大多数家族都选在了临近仙门的地域,方便求得庇护,唯独肖家反其道而行,坐在了这么个偏僻角落……其实这都是少主的一言堂。”
“……”
“因为此地临近诡穴。”
“……”
公子轻轻抬眸,瞳孔光泽闪烁不定。
“公子或许不知,肖家几十里外有处大诡巢穴,巢穴周遭深林一片荒芜,生灵全无,因着原诡实力强悍,故诡气久久不散,我修为在族中算上等,前段时间诡气莫名蔓延,少主还派我去探察,但最终无果而反……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探察了。”
“……”
弟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语气也变得惆怅:“自阳关火封路,各地已经鲜少出现诡修作祟,就算有,也都是些小诡,唯独此地诡巢气息经年不散,虽浅淡,但也能感受分明,公子想必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诡巢同寺庙作用类似,更偏向于占山为王,但也并非退化野兽,其实就是一片建筑群,寻常小诡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大诡却无所顾忌,甚至不介意大肆宣扬去吸引其他小诡投靠,肖家旁的诡巢亦是如此。
宅院长时间不住会发霉,寺庙无人打理会灭了香火,诡巢大诡一去不返亦会腐朽破败,仙门各地诸如此般的荒废诡巢也有几处,但都已经不成样,唯独肖家旁的那处,诡气经久不散,甚至远远能瞧见建筑的轮廓。
——这很奇怪。
一片荒废的宫殿,任原主如何威势,死后也该消弭殆尽了,可如今十年已过,它却屹立不倒。
“这诡巢的诡是只大诡,也是当年车轮战的一员,”弟子意有所指,“少主很早就调查清楚了,所以当年重建家族大家雷厉风行,这些年来少主也从未松懈。”
“……”
话已经说到如此份上,就算再笨也能明白事情原委,梅负雪牵起嘴角,公事公办:“多谢解答。”
弟子笑道:“公子客气。”
“夜深露重,”梅负雪起身拉门,温和好气,“二位早些休息,事情进展我必第一时间通知二位。”
……
凉风灌入袖口,吹的人麻木不仁,许是疑云盘旋,梅负雪撤了身体的防护,手脚都淹没在一片冰冷中。
袖下红绳颤动,梅负雪捏着绳结恍若未察,目光投向不远处。
“探得如何?”肖径深一身轻松地走来。
“有些话想问你,”梅负雪单刀直入,“近些年那诡巢里的诡气一直都在?”
肖径深没多想:“是,只是近几日突然加强。”
“探路就派一个人,怪熟练的,你不是第一次干这事吧?”
肖径深终于多看了他两眼。
“胆子挺大。”梅负雪嘲讽。
肖径深冷嗤道:“有结果了?”
梅负雪:“你问哪边?”
肖径深:“藏书阁和这边。”
“那都没。”
“……”
梅负雪不紧不慢解释:“那弟子姑且正常,我童……藏书阁的书也没有规律,若非要硬扯,这些书都与你家有关。”
“……”
肖径深面无表情,就差把“你在废话”写脸上。
于是梅负雪见此又补充两句:“字面意义上的有关,读完就跟看了一遍你家发展史。”
肖径深终于皱起眉。
梅负雪抬颌:“现在你有思路了吗?”
“……”
周围一阵静默。
“行,这个暂且不提,”梅负雪说,“方才弟子告诉我,长老近期准备举行继位大典,恰逢我也在这,便邀我一同参加,最近动乱频繁,顺便再商议一下移族的事……”
“我为何不知道?”肖径深突然出声,“此事非同小可,他们怎能擅自决定?”
“确实非同小可,”梅负雪道,“但也毋庸置疑,板上钉钉的事何须如此麻烦?这地太危险了,这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沈无眠最近也闲,只要你想,明日我便传个音让他过来帮你,不消几日功夫,此事就能办成……”
“不行!我不能走!”
“为何不能?诡气蔓延加剧,稍不注意酿成大祸,当年搬族情况情急,现在我来了,你也再无后顾之忧,这些隐患早解决早完事。”
“我不可能走,要走你自己走。”
“你不怕死,族中弟子可怕死。”
“我不怕死,你就怕了吗?”
空气突然凝固。
“你既说得这般批判……”肖径深嘲哂一笑,“那我问你,你为何要抹掉家中族纹?”
梅负雪面色骤然一沉。
“多年来杳无音信,不过是改头换面,你不仅上进了很多,还变强了很多,现在高高在上人模狗样,连在仙门都有了话语权,你当年逃课偷懒可不是这样的,如今外面天天传言苍梧宫宫主如何厉害,如何威严,甚至是仙首的无二人选,我会不清楚你什么德行?简直天方夜谭,你听着可笑吗?你听着讽刺吗?仙门那些白痴知道吗?每日装模作样你累不累?你又在逃避什么……”
“肖径深!”
哗——
掌风呼啸,霎时耳膜震痛,仿佛数把尖刀刺进身体,肖径深下意识闭眼,灵光擦肩而过。
只听轰然一声巨响。
云开雾散,半空传来猛烈的撞击声,清辉月光洒落,拂开云雾中遮掩的气息,那赫然是团黑雾。
——诡修。
雾气并未消散,丝丝缕缕从宅院的窗门冒出,他从未离开,自始至终都藏在人身上,只是察觉到外人的到来,隐秘在屋内角落中。
电光火石间,眼前再度黑暗,黑云翻滚腾空,瞬间窜向天际,肖径深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剑光倏然远去,第二招直斩苍穹。
梅负雪抬手收剑,声色俱厉:
“尔等鼠辈,哪里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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