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成侯夫人又惊又怒,眼冒金星,她是淮王的表妹,太后的侄媳妇,论辈分还是林镜初的表舅母,竟当众被如此欺辱。安成侯夫人身份非一般,其他女客也不能再作壁上观,赶紧上前将惊吓过度的母女俩扶一旁坐下,命人上前抓住春生,春生长鞭一挥,无人近得了身。
众人纷纷出声让林镜初管束好下人,林镜初置若罔闻。众人将怒火转向金毓秀,金毓秀垂着眼如老僧入定,手在茶几下紧攥住林锦时不放。
见这般闹剧,不少人离席想离开,春生手持长鞭拦住去路,有贵妇不信春生真敢对她们下手,梗着脖子走了过去,春生手中长鞭如蛇卷起她,将她整个人甩飞了出去,接连推倒了数人。
亭中尖叫连连,乱作一团。
林镜初不耐地挠了挠耳朵,春生又一鞭打在檐柱上,所有人瞪着木柱上足有两寸来深的鞭痕,刹时都噤了声。
疯了吧,这可是支撑的檐柱,再来几鞭,这亭子岂不是都要塌了。这可是在湖中心,她们大多数不会水,哪里有活路。
“林镜初,你是想纵奴行凶吗?”安成侯夫人怒不可遏道。
林镜初自顾在一张茶几边坐下,手一指,点中了缩在一个臃肿身形后的贵女:“你,过来,沏茶。”
少女十五六岁,娇娇怯怯,咬着下唇,不敢置信地轻摇着头,好不可怜。她身前那个臃肿的身形忽然一趔趄,如小山的身子哗啦推倒一片跟前的杯盘,有会水的奴仆趁机跳入湖中逃走求救。
谢燕归狼狈站稳,因肥胖挤成一团的脸也咬着唇,看来只有滑稽,她茫然四顾,都是冷漠,目光落在林镜初脸上时红了眼眶,踉跄上前,语带哽咽说道:“仙女姐姐,我来给你沏茶好吗?”
对谢燕归如此谄媚,亭中众人皆面露鄙色,真是毫无气节可言。
“你是谁?”
“小女子是谏议大夫谢家的长女谢燕归。”
林镜初嗤笑道:“原来区区五品小官之女也能参加肃王府的筵宴。”
谢燕归身后的妹妹谢兰若和继室孙氏都匆匆低下头,遮掩难堪。谢燕归迟迟疑疑,才艰涩回道:“小女子还是定国公的外孙女。”
“那你身后那位夫人想必也是出身高门世家?”闻言正欲否认的孙氏,耳边又骇然听到,“要不然怎敢当众推为大周朝开疆拓土,三代镇守北关的定国公外孙女?”
孙氏面容凄凄,正色道:“妾身不敢,方才实在是身子不适站立不稳才不小心碰撞了我家大姑娘。”
众人见孙氏摇摇欲坠却强撑,不惧眼前蛮横的扶风郡主,多数暗赞其虽为蒲柳之姿,实为松柏之质。都知道孙氏对原配嫡女向来爱重,因谢燕归自小痴肥木讷闹出不少笑话,孙氏只能每次宴会都亲陪左右悉心周全。哪次宴会谢燕归不是一身珠翠罗绮,反观谢兰若清水芙蓉的素淡。近两年私下更有传言谢府为了满足谢燕归的奢靡而捉襟见肘,孙氏已经在变卖嫁妆。
多年来孙氏乐善好施,性情柔善,与各家夫人往来不卑不亢,人缘名声极佳。吏部尚书夫人蒋氏自诩公义,见孙氏被冤枉,被孙氏护于羽翼下的谢燕归却怔怔不语,便朝她发作喝斥:“你母亲是怎样待你的?她有没有故意推你,你不知道吗?为何任她遭人诬陷不做辩白?即便你非她亲生,又怎能如此狼心狗肺,不仁不孝?”
“你是谁?”
又是这样不咸不淡的一句,蒋氏高昂的斗意瞬间被掐灭,她窝着火刚想回答,林镜初如赶苍蝇般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这等蠢货本郡主才懒得知道姓甚名谁。你再尊贵能贵得过本郡主,竟敢犯上指责本郡主诬陷他人?你再高悬明镜台,也不过是一内宅妇人,是谁给你的权力牝鸡司晨在这里私设公堂给人定罪?”
蒋氏软软跌坐在地,亭中针落可闻,个个心惊这扶风郡主之毒辣,牝鸡司晨这四个字砸下来,这可是要逼死蒋氏呀,她们也不曾想蒋氏那不仁不孝四个字也是会逼死人的。
谢燕归身子轻颤着,因为胖,她身上的肉跟着颤,格外醒目。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害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太高兴。这是她十六年的人生中,第二次有了勇气这样的东西。九年前,那是第一次,仙女姐姐也是这样挡在前面保护她,也是第一次她有了挣脱的勇气,可是她太没用,一次次的失败,慢慢地,她不再挣扎,也许当年的仙女姐姐只是她的臆想,从来没有这个人。
直至林镜初出现在她眼前,相仿的年龄,相似的脸,林镜初对付孙氏和蒋氏那一出手就不给人余地的狠绝。
她的仙女姐姐跟她说过:“要打人,就要往死里打。”
她的仙女姐姐今日又挡在她身前,她也认出她了吗?是不是对她很失望?谢燕归感觉自己大大的身体越缩越小,微末如尘,谁都可以随意抹去。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像我这样的人就不该还活着。”小小的谢燕归又回到了那条暗巷,趴在血污中嚎啕大哭。
林镜初倒在旁边喘气道:“没死在人贩子手里,差点被你这身肉压死,你能耐着呢。”
那时,同龄的林镜初矮了她半个头,幼枝般的身子还没有她半个宽,浑身是伤成了血人的林镜初打着颤,扶着瘫软的她一路走一路摔,背后拖着长长的血路。
谢燕归双手紧握成拳,前所未有的愤怒和不甘。她的命是那么珍贵,因为曾经,有人拼了命驮负着她前行,谁都不能随意抹去她,包括她自己。
亭外传来急切纷杂的脚步声,一大群男客和侍从奴仆冲进亭中,跳水去求救的奴仆只喊救命,扶风郡主要杀人了。众人急忙赶来,果见亭中一片狼籍,虽没血溅当场,但女客个个面容失色,想必受惊不小。见终于有人来救,女客中不少人既后怕又委屈地小声抽泣起来,也有年纪小的直接跑到了父兄身前。
“哒,哒,哒……”不急不缓的轻叩案几声,一声声,越发刺耳,众人都莫名屏息滞住,看向声音的来源。
谢燕归庞大的背影挡住了众人的视线,一个少年冲上前,谢燕归耳后碎发一动,猛地转过身撞飞了少年,少年往后摔了个四脚朝天,痛得面容扭曲,耳边隐隐又听到轻笑声,又羞又怒,热意从耳根子直烧到脸上。急极败坏之下,他咬着牙起身冲向谢燕归。
谢燕归抬起手,单手拎起了少年,少年如遭雷击,微微张着嘴,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看他的未婚妻,谢燕归发胀的馒头脸上平静无波,就跟拎了只鸡鸭似的。曾经那个带着羞怯期盼偷偷瞄他亲近他的小山墩什么时候消失了,是他一次次逃开的时候吗?可他有错吗?年少都慕艾,更何况因为有这样一位痴肥的未婚妻,让他堂堂毅勇小侯爷成了笑话。
谢燕归放下少年,至于她的未婚夫宋与,她早放下很久,那只是一个曾经孤立无援的小女孩的一点可笑的期盼,在她懵懵懂懂知道未婚夫将会是她以后最亲近最重要,会伴她一生的人时,她就爱他,虔诚而热烈,尽管她还没有见过他。
四目相对,无牵无扯,两人各自背转过身,宋与走出亭中,少年褪下了些许平常的乖张,过分秀气的脸便显出文弱来,但他怎能示弱于人前?他出生即承侯爵,不逞凶斗狠怎能在群狼环伺中生存?明明是武将世家,他为了苛活,自出生不曾练过一天武,看过一页兵书。毅勇小侯爷显赫荣宠之极,仗着祖辈父兄的赫赫功勋,在栎阳城中横行无阻。无人不知道宋家是开国功臣,宋家军所向披靡,更曾在围困中救过先皇,宋家满门忠烈就死剩他一个遗腹子。
那又如何?
宋与,与,赐予也,这个侥幸苟活的遗腹子还不是成了迎合高台上那位看客的低贱戏子。
风起,宋与宽大的锦袍籁籁,更衬得身形单薄,是少年未完全长成的易折,空想刀锋淬火成钢。
身后扑通扑通落水声不断,呼救尖叫声四起,宋与没有回头,只是一笑。今日起,周国响当当的第一霸的名头,他不得不让了。
辛离还站在湖边,没去看亭中的热闹,目光落在泛开圈圈涟漪的湖面上,湖水已被搅动得浑浊。
目光不能及的湖底下,一圈圈糕点碎屑形成漩涡汹涌,漩涡中心的何子君胸口还在轻轻起伏着,如安睡在梦乡。
怀化将军府,直挺挺站着的女人长出一口气,往后重重倒了下去,像是死去,声息全无。
乌云不知何时已散去,阳光洒落在乱成一锅粥的湖上,林镜初歪靠在栏边惬意地晒着阳光,谢燕归小心翼翼地捧上一杯热茶,只是看着林镜初接过喝下,她已泪盈满眶。林镜初抬眼看来,她即刻蹲下身,仰望着她。
林镜初手指恶劣地弹着谢燕归颊边的肉:“你这般卑躬屈膝,是想当本郡主的奴婢吗?”
谢燕归没觉得被羞辱,眼中反迸发出狂热:“只要能跟着仙女姐姐,我甘愿为奴为婢。”
“你以为能低下头就能当好一个奴才?”林镜初将手中的茶杯扔掉,被烫红的手指朝上摊开,“你连杯茶都递不好,我凭什么要养着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谢燕归大受打击,整个人萎靡垮下,更像座肉山。
林镜初俯下身,抱住这座肉山,还真暖呀,她双手收紧,却发现环抱不住,她失笑在谢燕归身上捶打了两下:“就你这个身板,好意思再躲到我身后?你要是再倒下,我可真扶不动你了。”
林镜初真的是她的仙女姐姐,谢燕归哭得一抽一抽像个孩子,回抱住林镜初,才惊讶发现原来在她眼中无坚不摧的林镜初是如此单薄瘦弱,她的身体又怎会如此冰冷?她想抱紧些,让她暖和些,又唯恐稍用力些会伤了她。
姐姐,这些年你过得不好吗?你是不是生病了?她想问,又不敢听。
姐姐,我也想保护你,挡在你前面。
姐姐,等等我好吗?这次,我不会再退缩,哪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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