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羡负手对湖而站,如果刚才的宾客没有急急四散而去,便会发现比起和母亲的容貌相似,林镜初更像父亲的凌厉。亭中只有父女两人,都是刀尖只朝外不见血不罢休的人。
湖面平静如初,了无痕迹,只有还浑浊的湖水透出刚刚搅动的汹涌底下还未完全平复。
“你今日闹这一出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要我该有的一切。”
“什么是你该有的?”赵望舒仪容精致,独自走进亭来,凛如霜雪。
“我要作为扶风郡主该有的尊荣,我要作为你们女儿该有的疼爱,我要皇权为杖,我要你们为我倾尽所有。”
赵望舒嘴角一抽,这张绝色的脸第一次有了一丝崩坏,冷声道:“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包括你的命。我给你的,就是你该得的。
林镜初上半身往前倾,是野兽的蓄势待发,声音低下来:“你们可以不给,但像今天的事会一直发生,下次我可不保证不闹出人命了。当然,你们可以有别的选择,杀了我。”
赵望舒和林羡都是脸色一变,林镜初饶有兴味地笑道:“怎么,下不了手?那是打算把我关起来?但我总有办法逃出来的,就算打断我的腿,我也能爬出来。我还有嘴可以喊,毒哑我,我还有手可以写。真麻烦,是不是?想想还是直接杀了我省事吧?”
“闭嘴!”林羡边听脑海里边一一闪过林镜初所说的画面,终于控制不住怒声大喝。
“你以为凭着一个武功不错的小丫头就能为所欲为,杀了她你便是笼中鸟。”赵望舒声刚落,喉间传来刺痛,她口中的小丫头正持钗对着她的喉咙,钗尖已冒出血珠,那金钗刚还插在她的发髻上。
这,这怎么可能?这小丫头明明已被关押,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么逃过湖心亭四周看守侍卫的眼睛,如鬼魅般突然出现在眼前,一想到鬼魅,赵望舒几乎站不住。林羡也吃惊不小,勉强扶稳赵望舒,目光森冷地盯着自己的女儿:“你是想弑母吗?”
“我可没有动手,谁动手你找谁。”林镜初一脸无辜地摊开双手,看看吧,她的手是难看了点,但多干净呀。
这双手上的厚茧和伤疤晃得林羡双眼刺痛,一个长年深居在官家府邸的贵女怎么会有这样的一双手?
“谁要杀我,我就杀谁。”春生挤脸夸张做出狰狞样来,钗尖刺入半分,温热的液体流出,瞬间浸红了衣襟,赵望舒痛得倒抽气,却咬牙强撑不吭声。
林羡先妥协,急温声安抚:“长公主只是跟郡主母女俩拌嘴,没人要杀你,你日后还得好生照顾保护郡主。”
“爹爹说得对,我和娘亲母女情深着呢。刚才娘亲也是不小心擦伤,爹爹,你说是不是?”林镜初声声乖巧,眼眸微眯,掩去了眼眶深处探出的红血丝。
春生丢下金钗,林羡忙搂住身子半软的赵望舒,赵望舒激怒下,奋力挣脱开林羡,扬手就扫向林镜初的脸,双膝突然一痛,她咚一声跪伏在地。
晴天骤变,电闪雷呜!
赵望舒不顾伤痛,昂起头,直视着林镜初,如十九年前大观寺门前的那个雨夜,那夜她望着小回□□然倒塌,无所畏惧,甚至是平静地接受同样也正在崩然倒塌的自己,她能从废墟中重生一次,便能重生第二次,哪怕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林镜初单膝蹲坐在赵望舒跟前,手指抚过赵望舒还在流血的伤口上,柔声道:“娘亲,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可不能再这样不小心了。毕竟,儿女都是债,你们欠女儿的还没还呢。还完,我们两清,好不好?”
亭外大雨如注,没人注意到湖面沸腾冒着泡。
林羡担心赵望舒的伤,更担心她宁为玉碎的性子,再对峙下去只怕真有性命之危,不管不顾抱起她冒雨往亭外走,守在亭外的侍卫仆从才吃惊长公主居然受了伤被前附马抱着出来,脚下一阵震动,巨响后,湖中亭如被绞碎,瞬间化为碎末,大雨一冲,就此抹去。
林羡回身只看到飘浮在湖面上的碎屑,人呢?他只是木然地不断喃喃。他怀里的赵望舒死死盯着湖面,没有,什么都没有。她流下了眼泪,双唇颤动,嘴角却扭曲扬起。
“啧啧啧……”就站在赵望舒旁边的春生连连咂嘴,才兴致勃勃想跟林镜初碎嘴几句,立刻又败兴地撇下嘴,单手一抓林镜初两人便凭空消失。
在她们消失的一瞬间,一道士打扮的青年男子出现在原地,闭眼,眉头紧蹙。
是她吗?有她的气息,似乎又不太一样,何况也太弱。但这世间,除了她,又有谁能须臾间将此等凶煞净化干净?
他凝肃地睁开眼,审视着佇留在雨中的林羡和赵望舒:“你们明明罪孽滔天,为何无阴祟缠身,反而福泽深厚?”
赵望舒似有所觉,看向他的方向,莫名打了个寒颤,一阵风,若无若有,吹过她的脸。是了,那天百花林的风也是这般,那时她扫过惊艳痴迷于自己美貌的民众,习以为常,有些许的自得,也有些许的烦躁。
人真多,人少点多好。
没想到,人真的少了,以那样悲惨的方式。
她悲痛不已,痛哭后很快冷静下来,眼下最重要是要将这场惨祸的伤害减到最低。当她拿着彻夜草拟的应对措施,神色憔悴地推开房门时,天地却已颠覆。
都说是她的错!
她有什么错?她不认,但,她在大观寺门外跪下了。天道公理压着她跪,她便推翻所谓的天道公理。万民任人摆布随意定她过错生死,她便视万民如草芥。
大观寺四百五十七名僧人,活着到离岛不足五十人。
此后是周国近十年的灭佛毁寺,天下纷战四百余年,佛法盛行,寺庙不下万座,僧尼百万之众,皆被勒令还俗,不从者皆捕为苦役,有佛教徒四起反抗俱被武力镇压,更有牵涉到朝堂上下其中不少被抄家灭门,死伤不计其数。
这些,通通与她无关。
她还是人人称颂的昭宁长公主,她有风雨同舟的夫君,她有可爱乖巧的女儿。
直至,她两岁的女儿开始指着她和夫君说一些听不懂的胡话,一靠近他们就哭闹不止,有时甚至在他们身上吃力抓着什么,似乎有什么缠在他们身上。随着女儿说话一日比一日利索,他们开始听清楚了她的话。
她在说。
“他们坏,在咬爹爹娘亲……”
“他们凶我,我不怕……”
“他们说好疼,怎么办呀……”
“我要把他们赶走,好多呀,我生气了,他们不乖,不听话……”
“爹爹娘亲,好疼呀,他们咬我,他们说我给他们咬就不咬爹爹娘亲了,可是我好疼好疼呀,娘亲,给我呼呼……”
赵望舒觉得冷,细细密密渗入骨缝的阴冷。为什么要找她?她什么错都没有,不该找她。
一切的开头是她的女儿,林镜初,你为什么就不肯安生呢?为什么要说那些胡话?
闭嘴,闭嘴,闭嘴……她怒喝,咆哮。小小的人儿一脸惊恐,却还是扑进她的怀里寻找庇护。她推开女儿,让还不足三岁的女儿另居别院,避而不见。
然而,她开始夜夜从恶梦中惊醒,梦里有无数的怨灵扑在她身上撕咬,醒来仍感觉房内挤满了密密麻麻怨毒的眼睛。
她动了把女儿远远送走的想法,越远越好,最好此生不复相见,为此她和林羡大吵了一架,也是唯一的一次,林羡寸步不让。她以为永远会为她妥协的人也变了,他可以为她放弃凌云志当一个碌碌无为的富贵闲人,却弃不掉一个才养了三年的孩子。
争吵中,林镜初喊着爹爹娘亲,神色痛苦地跑了进来,她盛怒下拿起案上的砚台扔了过去,三岁的幼童仰倒在地,右额角鲜血汩汩而出,泪水几乎压弯她如扇的眼睫毛,她吃力地睁大着眼睛,望向她的娘亲,眼前雾蒙蒙,怎么也看不清。她失去血色的小嘴一张一合着,努力想说什么却始终无力说出口。
赵望舒本能急冲上前,却在那双强撑不肯合上的眼睛里看到了快要蜂拥而出的群鬼,她刹时止步,踉跄往后退。
林羡红着眼隔着山海与她对望,心痛欲裂,她这一退,也将他逼入了绝路,逼着他只能选择一个,他就此带着女儿离开了长公主府。
他弃了她,他居然弃了她。赵望舒如被活生生撕裂,却没挽留,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失去谁,也不能失去自己。
那天起,她不再冷,不再有恶梦。
青年道士从赵望舒身上抽回神魂,扶风郡主,林镜初,是她吗?
林羡缓过神后,放下赵望舒,一头扎进了湖里。
肃王府大半护卫搜遍湖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夜深,林羡形容狼狈,失魂落魄地站在自家府邸门前,身上还滴着水。脚太沉,他怎么也跨不过这门槛。
和赵望舒分开后,他将全部精力都放到仕途上,头几年他外放地方为官,把女儿交给留在栎阳的金毓秀照顾,回栎阳后他又忙于政务,无暇顾及后宅。
但,他真的无暇顾及吗?不,他不愿承认,他只是在逃避。他当年选择了女儿,在心里却把她推远了,她只是一个稚儿,有何错,何其无辜?可他还是心生了排斥。他不肯送她走是不忍她孤苦无依,却将她丢在一方小院里不闻不问,她何曾有过依靠?那双刻满了磨难的手,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脸。这些年,她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金毓秀提着灯,匆匆朝他走来,夜深灯昏,他只觉得面目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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