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见着马车停了下来，就先行下车，她漫不经心的抖了抖广袖，目光扫过眼前的酒楼：“醉仙楼？没听说过。”
身旁的老侍从，快步走向在门口揽客的小厮：“准备三间最好的客房，在备十道招牌菜，要快”
绣着并蒂莲的月白车帘被一双素手掀开，贵人扶着车辕款步而下，腕间玉镯轻碰发出泠泠声响。
云昭回望时，便将手伸了过去，笑嘻嘻的说：“阿姊我扶着你”
云瑶还顾不得回应，她朝怔在原地的小厮颔首微笑，梨涡浅浅：“若有桂花蜜酿，也请温上两壶。”
话音未落，虎背熊腰的马夫已卸下马鞍，铁甲碰撞声中，腰间长刀泛着冷冽寒光，无声立在少年身侧。
小厮喉结滚动，双腿发软地赔笑作揖：“贵客稍候！小的这就去通报！”
鎏金雕花的门扉被推开时，醉仙楼内鼎沸的人声骤然凝滞。
戏台正唱到《霸王别姬》的**，虞姬的水袖僵在半空，鼓师错拍的鼓点惊得满堂酒客脊背发凉。
他们在这一路上都听说了，阆州，算是富裕，但民风彪悍，地处商道要塞，南来北往商客云集，醉仙楼是此地最好的酒楼，但也是为此多了许多不必要的是与非。
所以一进门，马夫和老侍从就一一扫过众人：
二楼雅座里掷骰子的豪客攥着骨制骰子的指节发白，木屑簌簌落在猩红桌布上；
角落里围坐的镖师们手按刀柄，腰间铜铃却因掌心的汗黏在粗布衣裳上，发不出半分声响。
老侍从走在最前面，马夫跟在最后，一前一后的护着两位主子。
云昭倒是不以为然，
“好个醉仙楼！”她的广袖扫过雕花木栏，腕间金镶玉镯撞出清越声响，“阿姊，你看，倒比京都的酒楼更热闹些。”
云瑶只是暗自的轻扯她的衣袖，让其不要太过引人注目。
老侍从阴鸷的目光扫过席间，那些原本伸长脖子张望的食客慌忙低头，碗碟碰撞声杂乱无章。
歌女抱着琵琶的指尖微微发抖，弦上未调准的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忽然，楼下传来粗重的脚步声，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踢开长凳起身，腰间悬着的虎头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哪来的这般……”话音未落，马夫铁塔般的身影已挡在少年身前，目光冷冷的盯着那人，惊得大汉喉间的咆哮生生化作咳嗽。
“贵客楼上请！”小厮举着汗巾小跑上前，发髻歪斜也顾不得整理。
随着这声高喊，凝滞的空气突然解冻，戏台重新响起走调的唱腔，骰子在碗里哗啦作响，只是所有人的余光都黏在那抹刺目的红衣上。
当他们一行人踏上楼梯时，二楼栏杆竟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如同盯着悬在头顶的利刃。
雨幕如帘骤然落下，豆大的雨点砸在醉仙楼的青瓦上咚咚作响。
檐角铜铃在风中乱晃，叮当作响间，一个青衫书生模样的少年抱着油纸包匆匆跑来，身后跟着一个武夫般的男子和戴着斗笠、一袭玄色黑衣的神秘侠客。
“站住！这是醉仙楼，穷书生就别进来了！”
门口的小厮斜睨着书生，伸手拦住去路。
书生有些局促地说道：“这位小哥，我们只是想进来躲躲雨，再要几碗热汤...”
“躲雨？醉仙楼是你躲雨的地方？”小厮冷笑一声，语气满是轻蔑，“去去去，别脏了我们的门槛！”
“放肆！”武夫暴喝一声，声如洪钟，震得屋檐上的雨水簌簌落下。
他往前踏出一步，魁梧的身形宛如猛虎，吓得小厮脸色瞬间惨白。
那神秘侠客却抬手拦住武夫，沙哑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莫要动怒，且与他好生说。”
就在这时，酒楼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隐隐还夹杂着争吵声。
书生目光一闪，趁机说道：“小哥，我们也是来吃饭的，这天色渐晚又是落了雨了，怕是也要在这醉仙楼歇上一晚呢，我们有钱的，小哥不必担心。”
小厮正犹豫间，楼上雅间的雕花窗突然被推开，云昭那凌乱的额前碎发在风中翻飞。
她倚着栏杆俯瞰楼下这场争执，似笑非笑：“阿姊，真有意思竟然又遇见他们了！”
小厮缩着脖子往楼上瞥了眼心怀鬼胎的一众客人，喉结滚了滚，侧身让出半道：“去...去二楼西角，有张空桌。”
话音未落，武夫已踏着重重脚步声撞开屏风，大步流星的向楼梯走去。
相比于他的鲁莽，清舟和清晏就显的云淡风轻，清舟抖开被雨水洇湿的披风后，目光不经意扫过相邻的鎏金雕花座。
老侍从正用银针试菜，而那位马夫也正在用小刀切肉。而再一抬眼，清舟就看见云昭正注视着自己，她才发现白日里未曾细看其容貌，现在一看，竟十分俊美：
“面如美玉，目似明星，唇若施脂，美服华冠，真真的是个秀丽人物”
清晏叫了几声阿姊，都不见反应，于是顺着目光才发现是白日里那位跋扈的公子。
他才想慌慌张张的告诉表兄，一扭头才发现，文戈也恶狠狠的瞪着那人。
云昭见着三人都煞有介事的看着自己，不禁的发出慵懒的嗤笑，她屈指叩击鎏金茶盏，清脆声响混着茶香漫过来：
“瞧这落汤鸡似的模样，莫不是从哪个破庙偷跑出来的？”
听闻此言，文戈脖颈青筋暴起，再一发觉自己胸膛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就越发气愤，终于是忍无可忍。
只见他猛地前倾，腰间长刀出鞘三寸，寒芒映得邻桌老侍从瞳孔骤缩。
“坐下！”清舟的手掌死死的扣在他的肩头，骨节碰撞声混着雨声炸响。
文戈扭头欲挣，却见清舟微摇头，下巴朝二楼暗处一扬。
西北角围坐的镖师们正将酒碗碰得震天响，可指节发白的手却始终没离开过刀柄；
戴狐皮帽的商人口中哼着小曲，袖中藏着的弩箭扳机已被摩挲得发亮；
更远处的赌客看似专注于牌局，实则用眼角余光死死锁住两拨人，腰间缠着的铁链随着呼吸轻微晃动。
云昭一行人也顺着清舟的视线，发觉了这些不怀好意的人。
“这群豺狼就等着我们先撕咬。他们好坐收渔利呢！”清舟压低声音，呼出的白气喷在文戈耳后，
“醉仙楼可不是讲规矩的地方。”文戈浑身紧绷的肌肉这才缓缓松弛，闷哼一声坐回木椅，震得整座楼都跟着颤了颤。
清晏在一旁赶忙给表兄斟茶，劝其消消气。
另一旁，云瑶对着云昭又是一顿三申五令，让其不得放肆，云昭慢条斯理地将半块桂花糕放入口中，显然是不在乎。
云瑶见状，只能转头望向文戈一行人，梨涡里已盈满笑意：“这位公子莫怪，舍弟年幼顽劣。小二，再上壶新茶，权当为着白日里的事…赔礼。”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文戈和清晏二人无从适应，也是他们二人一个是冲动的莽夫，一个是不谙世事的书生，本也不指望他们同旁人打交道。
清舟撇了一眼旁边手足无措的二人，暗自叹气：“多谢小姐美意。只是令弟这张嘴，怕是比这暴雨还伤人。”
说罢端起茶盏轻抿，余光瞥见马夫悄然按在刀柄上的手，以及二楼角落几个突然压低帽檐的食客。
马夫冷冷的注视着那几个异样的食客，而一旁的老侍从则淡定的给两位主子添茶，并平静温和的说道：“公子，小姐，且放宽心，慢餐慢饮，万事有老夫以及阿彪。”
闻言马夫故作高声：“就是，只要有小人和阿鸾在，不管是豺狼还是虎豹，都别想近公子和小姐的身”
云昭忽然轻笑出声：“原来这醉仙楼，果真如传言一般卧虎藏龙啊”
她端起重新斟满的茶盏，轻抿一口，此时楼下的戏台子的下一出戏也刚刚开唱。
“龙楼凤阙锁残阳”
随着青衣一声清唱，酒楼上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
“想当年青梅煮酒话沧桑
并肩看尽雪染宫墙梅初放
他执手盟誓山河共徜徉
怎料那鸩酒暗把同心葬
玉簪折碎凤求凰～～”
“我的妻呀！”
随着老生铿锵有力的唱段，众人皆以为又是一段痴男怨女的故事。
云昭似乎很喜欢这类的唱曲，听的摇头晃脑，轻抿茶盏，还不忘给阿姊添茶。
随着一段快板，和一旁的琴师和弦师那如同将相和般的完美配合下，众人心里都了然，本场唱曲的**部分就要到了：
“血溅椒房天失色
从此后龙榻空余冷月光
金銮殿上风云变
昔日明君换癫狂！
雷霆震怒群臣惧
血雨腥风满朝堂！
那奸贼 笑里藏刀窃天纲
可怜我半生深情化荒唐”
老生唱完后，由于情绪过于激动，直接跪倒在地，霎那间，便是响起了震耳欲聋的掌声，还有些公子哥，直往戏台上扔银子呢。
但云昭确是听完这段词后，脸色煞白，紧握茶盏，似要将其捏碎。而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云瑶，此刻也是紧缩眉头。
而这一切都被邻桌的清舟看在眼里。她刚想与身旁二人诉说自己的疑惑。
却只见二人，一个专注于戏台之上，一个正斗志昂扬的与桌上的汤面做斗争……
而后，众人静了下来，只见那老生又换了身衣裳，与那青衣并肩而坐，倒是显得是那少年夫妻模样。
“万里江山成刑场
不见当年布衣郎
空余旌旗猎猎响
犹闻她三更劝读旧声长～～～”
随着琴师和弦师最后的起承转合，这台戏终于唱完。
“好！”又是一段掌声。
云昭愠怒的笑道：“好个醉仙楼！”说着便作势要将茶盏扔下楼。
在茶盏脱手的那一刻，马夫瞥见角落里的刀客已经将刀出鞘，暗道不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本该坠楼的茶盏竟稳稳当当的落于桌面。
云昭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
“醉仙楼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扰戏台雅韵者，其囊中财帛，任楼中众人哄抢，先得为幸。
此楼素以悍风闻名，三教九流聚于斯，一言不合则掀桌挥拳，半盏茶间已见刀光。
若有不知深浅者冲撞戏子弦歌，瞬时便遭千百双饿狼般的目光噬咬，银钱细软转瞬易主，犹若秋风卷残叶，纵有泼天本事，亦难护财物周全。望公子慎重！”
清舟的声线像是淬了腊月的霜，每个字都裹着寒气，落在人耳膜上生生发疼。
说完清舟就稳稳的将茶盏放于桌上，转身离去。
“等等！”
话语被酒楼的吵杂声掩盖，清舟停住了脚步，但并未回头。
“多谢…”云昭扭扭捏捏的说出口，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她看着一旁的灯盏，等待着那人的回应…
“公子…人早走了…”一旁的阿彪十分的不解…公子杵在一旁，站了许久，为何小姐只是眼中带笑的吃茶……
“清舟，你为何要帮他？他明明…”
“就是就是！阿姊就不该帮他们！”
清舟还未落座，就听到文戈和清晏两人开始念叨。果断选择制止二人；
“就当是还礼了嘛，那位小姐可是请我们吃茶了呢。”
趁着清晏听戏的间隙，清舟正和表兄商议；
“表兄，此夜注定不太平，万事留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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