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慢慢转凉。一支数百人的亲兵伪装成普通商贾,在北境王受审期间悄然赴京。案子审了十余日,终于以刺客寻私仇之名尘埃落定,因此人隶属于北境王手下,惩其督管不力之罪,罚百两白银作为赔款送入齐府,但再多的银子也换不回一条鲜活的生命。
余事暂了,齐煦踏着积雨入宫述职,怀里揣着前些日子君上遗落在齐府的琨玉璜,意欲借此机会物归原主。秋色如焚,天气已隐隐显出肃杀之意,宫里侍女太监人丁稀疏,反添了不少戒备巡逻之人,铲除黄雀之事已在暗中筹备之中,待此事功成,妹妹的仇也算得报了。
齐煦默默想着,一路行至御书房,却听闻君上并不在此,而是去了青瑶殿,北境王李嬴川也在。既有要事,他不便多扰,候在御书房外的树荫下等李胤霄回来,约摸一盏茶的功夫,二十余名侍卫巡逻至此,却慢悠悠地停下了。走在最前头的两人摘下帽子擦了擦汗,心烦意乱地骂骂咧咧道:“这禁军的铁甲可真够重的,才穿了两个时辰就累得不行。”
“你说,主子到底什么时候才动手啊,我都等不及了。”另一个人扑通往石墩上一坐,抱怨道。
“急什么,还早呢。我听咱们的人来报,说主子刚进灵渊殿。”
齐煦站在树下,被浓重的树荫挡了个严实,乍一看并不引人注意,他见这队侍卫举止怪异,便侧了侧身子,继续听下去。“哎,以后咱主子成了人君,真会给咱们加官进爵吗?”一个年轻的侍卫问道。
“那是自然,咱们可是追随他最久的亲兵,不封咱们封谁?”
为首的说完这话,众人跟着哈哈一笑。
“听闻今日国师也会来此助阵,这李胤霄怕是插翅难逃了。老子真是吃够甘州的风沙了,也该来京城享享福喽!”
这帮人的对话听得齐煦心惊肉跳,他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直待那些人休息够了,重新穿好甲胄排着队走远,才从树下出来,脚步一动,便向着灵渊殿飞奔而去。
“未经传令任何人不得入内。”今时不比往日,皇宫里外都戒备森严,灵渊殿门口的侍卫更是得了令,铁面无私地守着。齐煦心急如焚,再三禀明自己有十万火急之事,那侍卫也只道等君上议事后再报。
莫非连侍卫也是北境王的人?齐煦惊出一身冷汗,不敢向他透露只言,避开侍卫以血为墨在树叶上画了张符。这是丁逍遥曾教过他的信符,能传信于千里之外,然而那叶符悠悠飞到半空便滑落了下来。
皇宫坐落之处龙气最盛,大多数人的灵力都会被地脉压制,齐煦的灵力本就薄弱,在此处甚至召唤不动一枚信符。屡屡失败,齐煦愈发着急,脑中走马灯似的掠过数十个法子,都被迅速打消了。突然,他蓦地抬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朝着书阁而去。
“齐大人,您来了。”书阁外的内侍对他熟悉至极,此时不疑有他,问候之后便立刻放行。齐煦刻意放缓了步子显出从容的样子,不露辞色地略略颔首,如往常一般入了书阁。
书阁分为上下两层,自墙角的木梯登上去,又有两间内室,齐煦打开其中之一,光线便投照在门槛内寸许处。室内昏暗,四处乱中有序地摞满古籍,唯有角落里摆放的落兵台上折射出一道金属光泽。
齐煦提起下摆,迈入阴影之中,来到兵台前。
台上架着一把三尺余长的乌铁金锏,锏身通体玄黑,沉着中透着肃杀之意,手柄之处则掐有熟金细纹络,整把金锏显示出与主人一般的雍雅肃穆之气。
此为人君所用兵器,名曰列渊,亦是“如朕亲临”的象征。
似乎感应到有人欲要拿起它,架上的金锏轻轻嗡鸣起来,发出清越的龙吟之声。
齐煦盯着列渊,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了锏柄。
嗡鸣立止。
将金锏拿布缠了个严实后挂在腰间,齐煦疾步前往阊阖门,只见门口仍是脸熟的一行侍卫把守,便稍稍松了口气,问道:“赵明风赵统领可在?”
“大人,赵统领今日不当值,当值的是副统领叶银锋。”
齐煦与这位叶副统领认识,却不比与赵明风那般相熟,闻言道:“见叶副统领也是一样。”
叶银锋恰巧带着一队御林军巡逻回来,齐煦将所闻所见简明扼要地讲了,只见对方皱了皱眉,颇为不可置信,道:“北境王的人假冒禁军混入宫中?这不可能,入宫的所有人等都一一详查,更何况携带刀兵之人?虽然近日添了不少新兵,也是经严格核对过的,怎能使外人混入?”
“如今不是可能不可能了,”齐煦急得一把攥住叶银锋手腕,“君上性命危在旦夕,你救还是不救?”
“齐大人,您的心情在下明白。可不经调令擅自遣兵闯殿,是杀头的重罪。在下马上派人去查宫内的可疑人等,如若发现就地处决,您看如何?”
“来不及了!”齐煦叱道,“北境王已进了灵渊殿,焉知里面有什么阴谋?现在重要的不是查宫内之人,而是派人去殿内护驾!”
“在下自然明白君上遇险必须护驾的道理。”叶银锋也拉下了脸色,“只是齐大人道听途说来的只字片言,不足以使人信服。到时真带兵闯了殿,反而不见动静,那可是要问罪的。”
叶银锋不肯发兵,是因为还未到千钧一发、兵戈相见之时。
但正值盛年的叶副统领为了保全自身的前途不肯行动,齐煦却等不得,不论方才听到的是真还是计,他齐煦都必须将其视为真的,因为他承受不起哪怕一丝的风险。
终于,齐煦深吸口气沉声道:“叶统领,本官虽未持调令,却有持有此物——你看,比之调令如何?”说着,将腰间看似貌不惊人的物什取下,半旧的布条抖开,一把通体玄黑的金锏赫然露出它的姿容。
叶银锋面色一变,忙跪行大礼,身后的将士亦纷纷跪地低首,不敢抬眸。
“叶银锋,即刻前去灵渊殿护驾。”
叶银锋此时不得不从,应声挥手清点了百余人手,佩好刀兵跟着齐煦去了灵渊殿。
灵渊殿内,一玄一紫两个身影正在宽塌上对坐手谈,棋盘上走势诡谲,黑白二子紧紧相咬,落子愈发艰难险峻。玄衣之人自然是当今人君,他一手支着面前的楠木案几,一手把玩着一颗如玉般的白子,体态放松,绣着梅纹的广袖垂落下来,隐约露出其间明黄色的衬里。紫衣之人则身子笔挺如铁削,一眼望去便知是军伍里摸爬过的,此时正襟危坐,一双锐利的凤目凝视棋局,似乎在思索如何将白子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正是北境王李嬴川。
“皇兄的棋艺又精进了。”李胤霄望着棋盘上的局势,丢下手中的云子笑道,“朕输了。”
“臣幼时与君上弈棋,总也赢不过您。”李嬴川慨叹道,“君上走一步看十步,臣佩服。所以臣日日研习,想着有朝一日再与您对弈,若是不巧能赢,便讨个赏赐。”
“你想要何赏赐?”李胤霄从容一笑。
李嬴川正欲答时,却恰巧一名宫人前来奉茶,他便接过瓷杯,指尖却摸到杯底藏着的异物——是张纸条。默默攥在手中后,李嬴川伺机挑开瞟了一眼内容,惊得瞳孔一缩,脸上却不改色,仍是笑着道:“君上什么都愿给吗?”原来那宫人乃是李嬴川此次安排的线人,方才向他传信说御林军副统领叶银锋与齐煦带兵正向灵渊殿方向赶来。李嬴川暗暗咬了咬牙,虽不甘心却仍是悄悄在这内侍手心书了一个“撤”字。
想要他万里江山;想要这九五之位;想要李胤霄拥有的一切加诸他身。可李胤霄命数不绝,又警觉非常,屡次难以得手……明明此番已是万全,却又半路杀出个齐煦打乱计划。
“且看皇兄所求何物。”李胤霄微笑道,“有些东西,朕给了,也不是常人能受得起的。”
“臣岂敢讨要非分之物。”李嬴川摆摆手笑道,“君上再送臣一支竹笛罢——”
二人儿时亲密无间,李嬴川很是爱护自己唯一的弟弟。小时候李胤霄喜吃甜枣,他便瞒着宫人爬树为他打枣子吃,一不留神摔断了骨头。养伤期间,愧疚的小胤霄曾削了支竹笛赠他解闷儿,这笛子被留了许久才丢失。
此时提起,难免有种物是人非的悲意。
“朕还以为,皇兄早已忘记了。”
李嬴川原是急中生智之下随口而出,此时却瞧出人君不经意流露出的恍惚之意,登时心中一动,犹如触碰到了铜墙铁壁上的一线缺口……面前的人君向来善于以情笼络人心,竟未曾想自己也是个可以被旧情打动的。
李嬴川哪肯放过对方心绪中瞬间的松动,做出一副惆怅的模样趁热打铁道:“为兄怎会忘记?小时你常跟在我身后唤皇兄……那时我以为能永远相伴,谁曾想一晃许多年过去,已是天涯相隔了。”连称呼也改换了。
李胤霄不语,默默饮茶。
李嬴川观察着他的神情,继续试探道:“此案了结,为兄便要返还甘州,离京之前……能否再见一见暌违已久的泓峥?”
李胤霄却淡淡道:“峥儿临近考试,课业繁重。待日后不忙时再见也不迟。”
李嬴川听了此话,心知对方头脑冷静,并未因情绪波动被他牵制住思维,不禁眸色一暗,攥紧了手中的茶杯。二人虽不见刀光剑影,却句句暗藏机锋,正当时,灵渊殿外突然一阵嘈杂,隐隐夹杂着兵戈之声,李胤霄抬头皱眉问道:“何事喧哗?”
话音刚落,齐煦已率人破门而入!
殿内,君臣二人正安然对坐,面前摆着一盘黑白棋局,桌案上歇着茶,一旁侍立着五六个宫人,怎么看也不像有危险的样子。既已入内,齐煦便立即知晓中计。
只是,君上安然无恙,他便放心了。
“齐煦,怎么回事?”饶是再冷静自持,面对百余禁军持刀破门而入,李胤霄也忍不住蹙紧眉头,拂袖起身含怒问道。
齐煦快步上前跪倒在地,“北境王意图谋反,臣得知讯息后带兵前来护驾。”
李胤霄心中大惊,面上却不露丝毫惊疑之色,只是回视了李嬴川一眼,便立刻对着齐煦怒斥道:“信口雌黄!朕与皇兄聊得好好的,哪个意图谋反?倒是你,擅自调兵闯宫,该当何罪?!”
齐煦重重叩首:“臣知罪。”
若说李胤霄方才有七分怒,听了这话便蹭蹭地窜到了十分,厉斥道:“你也知道自己有罪?”说着回身对两侧的宫人道:“先送王爷回去。你——叶银锋,在门外候着,不得御令谁也不准进来!”
待灵渊殿内的人陆陆续续散尽,殿门一关,李胤霄再也抑制不住怒火,反手将棋盘朝着伏跪在地的齐煦挥去,木质棋盘重重砸向他的脊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棋子叮叮咚咚地落了满地。
“齐煦,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擅自调兵?朕知道你是救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逼宫!”李胤霄食指隔空点着他,气得手臂微微发抖。
齐煦被棋盘砸得眼前一黑,脊背的痛楚直窜上头顶,却仍咬着牙不肯示弱,承受着九州人君的雷霆之怒,道:“所有罪名臣一力承担,但就算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臣也会义无反顾地前来。”
“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你齐煦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李胤霄弯腰将他从地上拽直身子,一双凤眸紧紧盯住他,沉沉地压紧声线,“到时候你就是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明白吗?”
齐煦苦笑一声:“明白。”
松开齐煦的衣襟,李胤霄直起身子,伸手冷冷道:“东西。”
黄金锏拿布包了个严实,别人不识得,李胤霄却是再熟悉不过。齐煦一介文臣,想要调兵须有信物,这金锏显然是他到书阁擅取的。他素来信任齐煦,曾特许过他自行出入书阁的自由,不曾想这一层信任却被辜负了。
齐煦自腰间解下列渊,垂首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
李胤霄单手收下,抖去布条将其佩回身上,拂衣转身,怒意未消地冷笑道:“朕从前觉得你是最守臣子本分的那个,如今看来,怕没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
齐煦重重地叩了个响头,“臣罪该万死,请求君上责罚。”
李胤霄将他丢在一旁不理不睬,独自负着手在殿内快速地反复踱步,脑中却是在思考此事对策,哪知齐煦继续道:“但臣不后悔,纵使再来一次,依旧是同样的结果,请君上依律处置!”
李胤霄骤然回头,气得笑着连说了三遍“好”字,立刻转身打开殿门对着外面候着的人道:“将齐煦打入天牢,等候审理。”
望着他被押走,李胤霄的怒火略略平息了一些,面若冰霜地对着殿外的所有人峻声道:“今日之事——所有人不得外传。违者,斩。”说罢,又遣侍从传唤赵明风,等待的过程中令叶银锋入殿。
“哼,还有你。”李胤霄回身落座,将面前的茶杯重重地掷到叶银锋面前,登时碎瓷飞溅,“你也由得他胡来?”
“臣、臣见齐大人手持列渊,见锏如见君,臣不敢不从啊君上!”
“朕还不了解他?必是万不得已之时才肯出示此锏,在此之前你若能妥善处理,也能免去如今境地!”
叶银锋有苦难言,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道:“臣知罪。”
“罢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李胤霄被气得脑壳疼,闭上眼揉着自己的额角,“主责不在你,说说当时发生了何事吧。”
叶银锋忙一五一十地讲清楚了,期间赵明风也已赶到,应召入内。
“赵明风,你方才可听清楚了?”李胤霄食指叩着桌案,“即刻去查齐煦口中的可疑人等,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看住李嬴川,不许他离开驿馆半步;齐煦那边……”说到此处他沉吟片刻,“传信给沈凤则,务必暗中收押,暂不必登记造册。去办吧。”
说完这一番话,兼之急火攻心,李胤霄口干舌燥,头也一直霍霍地痛,想饮口水润润嗓子,才发现杯子被自己摔了,只得作罢。待人群散尽,一道朱衣箭袖的身影却入了殿,单膝跪地道:“君上。”
李胤霄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淡淡问道:“都看见了?”
这人却是丁逍遥。“君上身侧十二暗卫时时护着以备不测,宫内也加紧严防,齐大人此举确实莽撞了。”
李胤霄叹了口气,道:“朕拿他没办法。”
丁逍遥此刻就算想接话,却也知万言不如一默。他心忖君上怕是真正气糊涂了,竟说出拿臣子没办法的话来。二人沉默了一阵,李胤霄又问:“破军,玄天卫如今有几人入京?”
“已有一百零三人。”
“只欠东风啊……齐煦入狱之事,你想办法传给李嬴川,先为他吃上一剂定心丸。待诛了黄雀,朕再同他算账。”
“遵命。”
“还有……去查查齐煦调兵之举究竟为何,叶银锋所言未必尽数属实。”言下之意,便是齐煦不无谋逆的嫌疑。
丁逍遥一惊,蓦然仰头问道:“君上,您不信齐大人吗?”
此时殿内空旷,棋子碎瓷撒了满地,一派破败荒凉的景象。座上之人的身影在暗中显得清冷孤绝,谁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他疲惫地道:“朕信。——去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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