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脉象沉稳,体内余毒已清,如今只需安心静养,将外伤彻底养好便可大安。只是……”医师垂首敛袖,话在嘴边,却犹犹豫豫。
“只是?”李直倚在榻上,中衣松松半敞掩着,露出的肩头和胸口缠着新包扎整齐的白布。
医师视线小心窥向顾幼君,李直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移去。
与他视线相撞的绯衣女郎坐在榻边的矮凳上,手肘撑着膝头,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背上,目光直勾勾落在他身上。
这样毫无避讳的凝视,已持续了整整数日。从他苏醒那日起,她便日日像这般守在他的塌边,即便他褪衣敷药包扎,她亦未曾避忌半步。
明明不久前,她险些死在他的手中。
不惧他吗?李直的指尖摩挲着掌心。
医师喉头滚动,后脊的冷汗似又开始冒了。他活了大半辈子,何曾见过这种不合规矩的阵仗!世家贵女与外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就不妥,四娘子竟还直勾勾直视男子半裸的上身,连半分避讳都没有。
即便当朝民风开放,这样的情况也属惊世骇俗。
可偏偏榻上的允郎君非但不避,反而任由四娘子打量,甚至偶尔还会与她对视。
医师擦了擦虚汗,“四娘子,屋内虽舒适,却终究沉闷,久居不利于伤患。若天气晴好,能去庭院走走,晒晒太阳,更利于伤势调养。”
顾幼君勾着一抹笑。
她久久没有开口,医师伏在地上,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已开始懊悔。
都怪那害人的医者仁心,多嘴!多嘴什么!
近来,侯府内已经开始隐隐有了蜚语流传——四娘子的小院里藏了个外男,日夜共处一室。
下人们虽畏惧主子的威严,不敢明着议论,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说的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奇怪的是,向来规矩森严、对四娘子要求严苛的女君,不仅未出面呵止四娘子,反而纵容帮忙隐瞒着。
四娘子可是星命天凤之身,生来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若四娘子失德的蜚语真传扬出去,被别有用心之人听了去,难免会落人话柄,怕是会触怒天威!
医师不敢再往下想那更危险的境地,现下只期望着顾幼君能怒斥拒绝,更期望她早些厌倦李直,好断了这份祸根。
可没想到,顾幼君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无所谓冷嗤骂道:“既然如此,还不去安排。”
医师伏在冰冷的地上不敢在开口。
耳畔,少女娇媚的嗓音:“允之,明日天气好,我陪你在侯府里转转,看看府中种的那些花,如今该开得正好了。”
……
夜幕笼罩,长廊两侧的灯,幽幽散发如雾般的光芒,更显幽邃寂静。
寝居的窗开着一指长的缝隙,清润凉爽的风冲散了屋内些许药味。
李直靠坐在榻上,神色淡淡,凝眸看向窗口的眸光越发的沉暗。
窗外,檐角的阴影忽然晃了晃,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在窗沿浮现。那人单手支着窗,利落地翻身跳进屋内,落地时轻得像片羽毛,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下一秒,黑影屈膝跪地,头埋得极低,“属下该死。”
“殿下,是属下们失职无能,未能护您周全,让您遭此重创,罪该万死!”
李直视线落在跪在地上的人身上,搜寻了很久,才从记忆深处想起来人是谁。
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暗卫苍九。
李直没有说话,屋内只剩下呼吸声。
苍九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的失职惹得殿下盛怒,头垂得更低,姿态愈发恭谨。
“殿下失踪后,属下们便暗中四处搜寻,可带走您的人行事极为缜密,将所有踪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若非殿下暗中留下线索,属下们怕是至今都寻不到您的踪迹。”
苍九从怀中掏出一方药贴,是平阳侯府以重金悬赏求解寒骨散的药材。常人只知寒骨散最为阴毒,却无人知道此毒本就是他们所制。
“是属下来迟了,还望殿下责罚。” 苍九伏地,等候李直的发落。
上位依旧未语,李直既没有责骂,也没有询问更多细节。
苍九有些忐忑,猜不透李直的想法,“殿下,您此番遇袭受伤,是因为军中出了叛徒。那叛徒是太子安插的人,此次便是他泄露了您的行踪,才让太子的人有机可乘。”
“那叛徒已被囚住,不知殿下想如何处置?”苍九咬着牙,语气中满是愤怒与仇恨。
“丢去百兽园。”李直语气很淡。
苍九微微一怔,下意识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不再盘问一番吗?或许能从他口中问出更多太子的……”
话还没说完,就对上李直冷冷扫来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苍九瞬间噤声,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是… 是属下多言。”
这样的殿下,莫名让苍九感到一阵胆寒和压迫。
他跟随殿下多年,他平日里虽也喜怒不形于色,却从未像这一刻这样令他恐惧,浑身透着危险的气息,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陛下年事已高,不知怎的,突然开始追忆往昔,忆起他与废太子的父子之情,特下令复查当年废太子谋逆之事。谁料彻查途中,现太子竟掺和其中阻拦,惹得龙颜大怒。若非群臣极力求情,太子险些被废黜。
废太子谋逆之事虽还没查清楚,但陛下心中已然明白,自己当年冤枉了废太子,心中愧疚不已。可废太子早已薨逝,其亲眷也都受牵连被诛,废太子唯一的血脉,至今也下落不明,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如今,唯一与废太子有关联的,就只剩被废后收养的七皇子。
这位名义上的同母弟弟。
十年前,因受废太子牵连,被贬到策武的七皇子——李直。
谁都以为,他会在那荒芜之地中渐渐被人遗忘,沦为废太子的陪葬品。不料东胡屡屡进犯策武,李直领八百残兵奔袭上千余里,宛如战神附体,七战七捷。
至此李直声名远扬,更令东胡闻风丧胆。
或许是在午夜梦回时,常常忆起往昔与废太子的父子温情,老皇帝将所有对废太子的愧疚都倾注到七皇子身上,下令召李直回京。
现太子害怕李直一旦回京,会威胁到他的太子之位,特暗中下令,命人途中诛杀李直。
誓要他死在回都的路上。
苍九继续道:“朝中皆以为殿下坠崖,下落不明。陛下悲痛欲绝,下令搜山,务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连太子也亲自率兵,不眠不休地一连找了数日。若非体力不支昏厥,险些跌落山崖,被众臣劝回,不然此刻还在寻您踪迹。”
苍九咬牙切齿。
假模假样,若非是太子设伏,殿下岂会受伤。
李直喉间滚过讥讽的笑:“想演,就让他演个彻底。”
“是。”
苍九犹豫了片刻,忍不住开口:“殿下,属下现在就带您离开这里吧?”
“这平阳侯府处处透着蹊跷。属下探得这个闺阁女娘的院落周围,竟安排了数十位高手暗守,寻常深闺女娘,何需这等防备?分明是防人潜入,或者是怕人逃出。属下唯恐,这是太子设的局!”
如今满朝上下皆以为殿下生死不明,若这时以星命天凤为诱,引使殿下主动入彀。便可将殿下困于侯府之内暗中处置,届时必无人察觉,也无人会知。
按常理而言,无论朝堂之上诸位皇子如何争夺皇位,星命天凤的皇后之位都不会受到影响,侯府无需在皇位之争中选边站队。可侯府却隐匿殿下踪迹,此举究竟是太子授意,还是另有图谋?
“无妨。”李直嘴角勾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眸光冷似深潭寒冰,“那便将计就计。”
这场局,比他想象的还要有趣。
只是,千万别让他失望才好。
否则……
“好好去查查平阳侯府。”
究竟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苍九领命,行礼便告退。
……
曲折蜿蜒的长廊,一位身形稍胖的婢女,小心谨慎地朝四周张望一番后,见四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翠翠,三娘子这禁足会要关多久呀?”
她身旁唤作翠翠的婢女闻言,眼睛瞪得滚圆,惊惶地探头往长廊两端扫了扫,“你找死啊!侯府里严禁私下谈论主子的事,你难道……”
翠翠说着,抬手在脖子前做了一个抹脖子吐舌头的动作。
滑稽的模样抖得小桃直笑,她挤了挤眼,踮脚望了望,拍着翠翠的肩膀笑道:“你胆也太小了吧!又没人,这有什么好怕的!”
“哼!你可别害了我。”翠翠白眼冷哼了一声。
“我这不是替三娘子委屈嘛!” 小桃收起笑意,语气里多了几分惋惜。
“若是二爷和陆夫人留在侯府没有去那蛮夷的正定,三娘子也用不着这样寄人篱下。三娘子人这般好,却受了这么多苦,你说如果当初……”小桃正说得投入,就被翠翠死死捂住嘴。
当初那事闹得那么大,二爷和陆夫人不得已留下年幼的双生子远赴正定任职,这事是侯府最忌讳莫深的!
她看她简直就是想死,什么话都敢说了!
翠翠板着脸,瞪着小桃,阴着声音道:“人各有命,三娘子再不济也是主子,至少不用像我们这样,整日干着伺候人的活。”
小桃挣脱掉捂着她嘴的手,不以为然地轻哼一声,撇嘴反驳:“不过好在三娘子还有二郎君疼她。二郎君这些日子天天去女君院外跪着求情呢,听说……”
“你再不快些,耽误主子们的用膳,小心主事责罚你!”翠翠阴阳一句打断后,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没在搭理仍在喋喋不休小桃。
“你这人怎么这样,就只顾着你自己!” 小桃气得直跺脚,却也不敢真的再耽搁,连忙快步追上。
“我这叫……”翠翠的话卡在喉间,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满是惊恐。缓过神后,她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在地上。
小桃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笑着追上,正要打趣。抬眼却看见,正前方被葱郁花木环绕的亭中,顾幼君正坐在石凳上,手里把玩着一朵花,笑盈盈地盯着她们,眼底却没有半分暖意。
小桃寒意直冲脑门,脸色变得煞白,颤抖着身躯跪下,抖如筛糠。
她们刚才说的话,定然全被四娘子听见了!这下死定了!
“贱婢!竟敢在背后编排主家!你们好大的胆子!”守在顾幼君身后的青若上前一步,厉声怒斥。
她不动声色地斜眼窥看李直的神色。
青年神色淡漠地看着,看不出情绪。
青若生怕李直听了这两个贱婢的话,对凄惨可怜的三娘子心生怜悯。若是戾帝因此怜惜关注三娘子,这两个多嘴的贱婢,就算被千刀万剐都死不足惜!
顾幼君侧过头,仰向李直,眉眼含笑问道:“允之,你说这两个嚼舌根的贱婢,应当如何处置才好呢?”
李直没搭腔,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
少女行事乖张,总是想一出是一出。
顾幼君见他不说话,歪着头,疑惑“嗯”了一声。长睫轻颤,像似不谙世事的少女,实则却藏满坏心。
她不满李直好久了,明明也是个暴戾残忍的恶人,偏要日日戴着虚伪的面具,难道不觉得痛苦吗?她乐于帮他解脱。
脖颈处的伤还没有好全,罪人却已经洗脱罪名,她要将他拉回恶名的沼泥,被人畏惧远离。
少女目光灼灼,大有一副陪他僵持到底的架势。
【宿主不可对戾帝无礼!】
李直垂眸睨了眼跪在地上、浑身发抖的两个婢女:“这二人敢在无人的地方非议主家,便有可能,在更不为人知的角落被心怀不轨之人利诱。”
翠翠和小桃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
少女清脆低低的笑声,仿若地狱的低语,恐惧重重地敲击着她们不敢抬头。
“允之,你真为我考虑。”顾幼君眸中笑意漫开,灵动中透着残忍。
她从袖间取出一把匕首,匕首寒光闪烁,将她明艳的面容映照得生动。顾幼君仰着脸,将匕首放入李直手中,蜜糖的嗓音裹满了毒:“替我割了那两个多舌的不忠贱婢的舌头,好不好?这样她们就再也不能乱说话了。”
少女的尾音上扬,像勾魂的妖魅。李直垂眸盯着掌间的匕首,寒光在瞳孔里碎成细屑。
他抬眸。
少女身后是大片盛开的花丛,馥郁的花香肆意撩拨着鼻腔,精致的少女好似其中娇艳且危险的繁花。
李直剑眉紧蹙。
【警告!宿主此举违背任务准则,已触发惩罚机制!】
“女郎,不可!”
婢女青若的声音和系统的惩罚同时传来。
李直凝向顾幼君微弯的眼角,在她启唇的刹那,他注意到她眉宇微不可察地蹙了下,那是疼痛之色,微不可察的一瞬被她很快掩去。
【系统再次警告!宿主攻略第一守则,万事应以戾帝为尊!】
“允之……这不过是玩笑罢了。”顾幼君收起脸上的残忍。
顾幼君转头看向青若,眉心的一点朱砂随神情冷下来,“青若,掌嘴。你亲自打,一掌一掌数清,让她们记牢什么话该说——” 喉间溢出的尾音裹着冰碴,“什么话,该烂在肚子里。”
青若喉间动了动,屈膝应下。
她走到小桃和翠翠面前,俯身抬起双手。
“啪” 的脆响声后,是“一。”“二。”“三。”……
察觉到视线,顾幼君转头看向李直,勾起一抹无害的笑容:“允之,割舌太残忍啦,而且我也不想允之脏了手。”
顾幼君在这场棋局里,究竟扮演什么角色。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