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苟来到谢观澜面前,果然见房门紧闭,便先叫了一声谢观澜。没有听见任何回应,方苟试探地伸手推门,没想到门一推便开了。
馆驿简陋,哪怕这是最好的一个房间,也显得四壁萧然,一眼望去,只有一张床榻,一张长案,还有角落的一个大浴桶。
方苟顿时僵在原地。
因为此时此刻的谢观澜正泡在浴桶,双目紧闭,睡得正熟,眉眼凝着水珠,仿佛冰霜融化了似的。
然而方苟转眼便想起来,他一直在厨房不见人来烧水,这沐浴的水从何而来?
他将鱼汤搁在案上,噔噔噔地冲了过去,动静惊得谢观澜倏然睁眼,然而未等他作何反应,方苟便伸手往水里一探,果然是凉水!
方苟登时脑子空白,脱口而出:“起来!”
他的嗓子少有这么大,仿佛墙壁都被震得簌簌掉灰,谢观澜不由得脸色一怔。
方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扭头就朝案几走去,气冲冲地丢下一句:“过来喝鱼汤!”
谢观澜眨眨眼睛,仍有些怔然,可还是乖乖地起身,穿上里衣。方苟杵在案几旁,只觉得邪火直冒,深呼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按耐住了,转头一看,谢观澜穿着半湿的里衣气定神闲地朝他走来。
邪火顿时又冲了上来,方苟一个箭步冲上去,骂道:“你都多大岁数的人了,连擦干身体都不会吗?你这样衣裳穿了跟没穿有何区别?!”
方苟气得竟涌出一股恨不得将他这身衣裳扒下来的冲动!
偏生眼前这厮深深地凝视着他,张了张嘴,没吭声。
方苟知道谢观澜生**洁,可还是忍不住斥道:“你才刚病愈,身体尚且虚弱,竟然还用凉水沐浴!难道就不会让人烧热水来吗?”
谢观澜终于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方苟当他听进去了,又道:“脱了,换新的!”
转头看见狄飞站在忘关了的房门前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与谢观澜,方苟气不打一处来,冲他道:“看什么看,把门关上!”
狄飞终于回魂了似的,猛打一个激灵,忙将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回头再看谢观澜,他正要将湿衣脱下,方苟顿觉脸上发热,以为自己气得气血上头了,赶紧扭头走到床榻前将谢观澜的行李翻开,给谢观澜找新的衣裳。
谢观澜带了两身衣裳,其中一件竟是那日瘟黄发作吐血不止时穿的银袍。方苟僵住,一时百感交集。
想起那时谢观澜刚换下这身衣服时,方苟还费劲地将它拿去好好洗了一番,奈何血迹浓重,怎么洗也得有个浅淡印子。而袖口绣银在谢观澜强忍痛苦时被攥在手里,裂纹横生如破镜,再也无法重圆。
谢观澜让他无需再洗,直接丢了即可,方苟却迟迟不愿撒手,长叹一口气:“可惜了,你穿这件尤其好看。”
谢观澜仿佛没听清,挑眉,“好看?”
方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起来像天上的月亮。”
他本以为这件银袍已经被丢了,没想到竟被留了下来,还带来出巡。
方苟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件银袍,不由得道:“这个都不能穿了,为何还带过来?”
谢观澜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因为你说好看。”
方苟心头一紧,回头去望谢观澜,却见他赤条条地站着,登时一惊,赶紧拿起一套新的里衣塞进他的手里,“快换上吧,别着凉了!”
话罢便快步走到案几前替谢观澜舀好鱼汤,身后传来穿衣的窸窸窣窣。片刻后,谢观澜便悠悠走到身旁。
一见那除了姜丝再无其他的鱼汤,谢观澜便知出于方苟之手,眼睛微不可察地睁大了些。
方苟将碗递给他,担忧地打量他:“你哪里不适?给我把脉看看。”
话刚落下,外头便响起一阵重重的的咳嗽声。
谢观澜:“……”
谢观澜一手接过鱼汤,另一手坦然地伸出去给方苟。方苟给他把脉,眉头皱起,“脉象为何这么乱?你练功练岔气了?”
谢观澜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
方苟狐疑地瞅着他,不信。
“你病才刚好,练什么功?你武功已经这么高了,并不差这一时半刻啊。”
谢观澜的眼神里有深意,“再不练的话,怕是捉不住某人。”
“某人?鹤拓人?”方苟莫名其妙,却见谢观澜直盯着自己看,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气笑了,“承蒙谢御史高看,我哪里敢当。”
“你不敢?”谢观澜的眉头一挑,眼神竟然有些勾人,“我看你就很敢,鱼汤里放了安魂散是不是?”
方苟:“……”
方苟双眼澄澈有神地瞅着谢观澜,颇为得体地莞尔一笑:“怎么会呢,难道谢御史觉得困了?今日舟车劳顿,谢御史肯定累了,我这便出去,不扰你了!”
说罢,忙不迭起身,逃之夭夭。
谢观澜立即反手攥住方苟的手腕,方苟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仓皇抬头,对上谢观澜凌厉的眼神,听得他道:“你的味觉,到底怎么了?”
方苟愣住,满脸错愕。
谢观澜望着他,一字一句又道:“鱼汤,冷淘,又或是胡饼……无论味道好坏,你全无所觉。当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太子殿下,即使再落魄不该如此,你的味觉到底怎么了?”
方苟没想到谢观澜早就有所察觉,斟酌半晌,才叹了口气和盘托出:“我不知道,我本以为是方苟这具身体的缺陷,可我后来发现,方苟原来是能尝得到味道的。”
“所以是你的问题,你不知道原因?”
方苟摇了摇头,有些出神,“除了味觉以外再无其他不妥,是以我便随它去了,反正……”
谢观澜眯起眼,声音沉了几分:“反正什么?”
方苟打了个激灵,忙笑道:“没什么,是谢御史听错了。”他歪头打量谢观澜,不死心地又问,“谢御史……你真的不困吗?”
谢观澜重新端起碗将鱼汤一饮而尽,幽幽道:“我说了安神散对我没用。你以为将我迷倒了就能逃?”
方苟深知与谢观澜硬碰硬不是上上之策,笑着又给谢观澜舀了一碗鱼汤,坦然一笑,“我不逃。既然来了,我便随遇而安,为修渠竭尽所能。还望谢御史在事成之后,能让我回坑头村与妹妹团聚。”
两人默默相视,平水无波的底下暗流涌动,昶京二字不曾出口,却是心照不宣。
方苟殷盼地望着他,期望他能松口,然而谢观澜目光炯炯,斩钉截铁道:“不可能,你必须跟我回昶京。”
“我回去昶京做什么呢?我如今不过是一无名小卒,还能做些什么?”方苟看了一眼门上依稀的人影,压低声音急切道,“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大可相忘于江湖,你又何必强人所难?”
“萍水相逢?”谢观澜却嗤笑一声,语气森然得高深莫测,“若我说,我是为了你来的呢?”
方苟不可置信地睁眼:“不可能,你出巡山南道才会在渝州见到我——”
说着,倏然一窒,嗓子眼堵住了似的声音喑哑,“你早知我在渝州?”
方苟顿觉毛骨悚然,他本以为李邈一死,他便自此与昶京的是与非一刀两断,从此只为方苟活着。然而此时此刻,他竟有种从未脱离掌控的可怖。
谢观澜神色幽深,未再说一字一句,却是意不在言。他岿然不动地站在方苟的身前,犹似有一张天罗地网自他身后展开,骤然向方苟扑来——
方苟仓皇地夺门而出,却见馆驿之外众多侍卫把守,只好朝那角落的小房间冲去,刚走到门口便听见鼾声如雷。
推门借着月光一看,只见厨房那老伙夫裹着毡子在当中睡得正香。
方苟无可奈何地一咬牙,转身环顾一周,看见停在院子里的马车,当即大步流星走过去。
没走几步,狄飞突然出来拦住前路,叹了口气道:“方公子,你还是回去找谢御史吧。”
方苟板着脸,沉声道:“狄都尉,让开!”
狄飞哪里能让,就怕方苟一上马车当即就要挥鞭冲出重围,一脸为难地朝方苟伸出手道:“夜已深,还是让我送你回房歇息——”
“你放肆!!”
一声冷叱如剑劈金钟般震响,震得狄飞心神俱散。
彼时的方苟横眉冷目地瞪着他,一身凛然不可犯的气势,已无半分往日那个温文尔雅的模样。
狄飞只觉心头狂跳,浑身僵硬不受控制,手悬在半空忘了垂下,脚却踉跄着往后退了半步。
饶是如此,他仍挡在方苟的身前。
随着“吱呀”一声传来,随即一把声音响起:“狄飞,随他。”
狄飞顿时神魂归窍,惶然地看向站在窗前的谢观澜,只见他幽幽地看着方苟的后背,不再作声。
狄飞神色复杂地咽了口唾沫,侧身让开,便见方苟垂下眸,冷然擦身而过,上了马车,之后便再无动静。
夜色凉如水,空荡黑暗的马车里只有方苟略微急促的气息,混乱的思绪让他头疼欲裂。
马儿突然打了个响鼻,马车随之一震,将方苟的思绪扯了回来。他只觉浑身僵硬发凉,深吸一口气,才勉力抬起手,悄然将车帘拉开一个角,往外看去。
狄飞兀自大山似地杵在马车旁边,他将视线再抬高点,目光蓦地对上谢观澜幽深的眼神,倏然间周遭天翻地覆起来,眼前尽化作亭台楼阁、曲径回廊——
有一个人,也曾这样默默地看着他。
到底是谁??
方苟睁大眼睛极力想要看清那个站在廊下的模糊人影,直至那双明亮的眼睛黯淡下来,眼睑垂落——
不要走!
不要走!
让我再看看你!
方苟心神激荡,张嘴想要呼喊出来,嗓子却跟堵住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声长啸骤然掠过,烈风将眼前一切席卷而散,方苟如梦初醒,心中满是怅然若失。
再掀帘一看,那扇窗紧闭着,谢观澜就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
方苟百感交集,顿时全身脱力般往后仰倒挨在车壁,闭上双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次日,一阵吵杂将方苟惊醒,掀开车帘一看,便见一位身穿县令官服年逾古稀的老者与谢观澜、魏琛一起从馆驿里走出来。
“孟老,我想到赤水河附近看看,便不跟去了。”魏琛一脸抱歉地作揖。
老者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闻言捋须一笑,不卑不亢道:“魏监丞无需介怀,修渠事大,当以此为重。我替泸州的百姓,先谢过二位。”
孟老?
这老者分明就是赤水县县令,何以魏琛会如此礼敬有加地称呼他?方苟只觉得脑子跟浆糊似的,迷瞪地想要钻出去看个清楚,岂料刚一出马车就头重脚轻险些栽了下去!
这动静一出,众人循声而望,便见一个人扒拉着马屁股跪趴在马车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这……”孟辛白脸露疑惑,却见身旁所有人都面不改色,唯有魏琛出声道:“阿苟,你没事吧?!”
方苟顿时羞得脖子通红,赶忙爬下马车,先是规矩地站在那里朝这边恭敬地作了揖。
魏琛道:“阿苟,这位是孟辛白孟老,乃赤水县县令,亦是当世之鸿儒。”
孟辛白?
方苟顿时想起这是魏赋常挂在嘴边的授业恩师!
尽管他身为方苟,可仍不禁爱屋及乌,对这不曾谋面的儒学大家肃然起敬,当即整理仪容上前又深深作了一揖:“能见得孟老,在下实在荣幸至极!”
孟辛白忙道:“不过是一山野鄙夫罢了,不敢当不敢当。这位便是魏监丞方才所提的那位精于堪舆营造的妙手?”
魏琛道:“正是。”
方苟忙道:“不敢当,晚辈方苟。”
孟辛白打量了方苟一番,捋须一笑:“气度非凡哪 。”
方苟便彬彬有礼地莞尔一笑,狄飞觑着这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方苟,神色复杂极了。
孟辛白这段时间都忙于赈灾,昨日谢观澜等人下榻赤水县馆驿也无暇前来,今日一早终于得以抽身。当下谢观澜正要与他前去赈灾营地,魏琛则心系修渠,想尽快去赤水河畔相地。
众人随孟辛白往外走了几步,才见一架沾满黄土的板车挨在墙角,旁边蹲了一个小童正揪着草喂拉车的黄牛。
看见孟辛白,忙跑过来抱住他的大腿:“太爷爷!”
众人这才知道孟辛白是坐牛车来的,赶车的竟然还是他的曾孙子!
谢观澜道:“赤水县衙役何在?”
孟辛白道:“哎,谢御史莫要怪罪。他们都在忙着救灾事宜,是我让他们别跟来的。”
魏琛道:“那孟老不如上我的马车……”
孟辛白丝毫不觉有异,摆摆手道:“老夫习惯了这牛车,还是坐这个吧。”
说罢慢悠悠地坐上板车,笑道:“谢御史,赈灾营一路弯绕颇多,且紧随老夫。不过黄牛走得慢,还请多多担待啊。”
“劳烦孟老了。”谢御史颔首,转头看向方苟,淡声道:“你与我同去?”
方苟有些扭捏地避开他的目光,道:“我为修渠而来,自当随魏监丞去相地。”
谢御史不再说话,瞟了一眼狄飞后便朝马车走去。狄飞心领神会,暗暗咽了口唾沫。
孟辛白突然道:“魏监丞,切莫忘了我方才所说,最好不要太靠近赤水。”
方苟疑惑道:“赤水怎么了?”
孟辛白神色有些复杂,“最近赤水有些不太平罢了,当是小心为上。”
大家中秋快乐!!!!
哎呀,闹别扭了。
苟儿:不发火当我病猫?[问号]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9章 早知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