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在南方殿后收拾残局的楚王萧竟明进京。
褚明夷伤还未好全，精神也差，萧辞生不让他上早朝，放了景清每日来撷芳殿上课，算是陪他解闷。
因而他并不知道楚王进京的消息，萧辞生与萧竟明进殿时，他正在书案旁监督景清练字。
“顿笔不是这样顿的。”褚明夷看了一会儿，从身后握住景清的手，带着他写了个格外端正的“景”字，在整张纸上鹤立鸡群。随后拍拍他的腰背：“姿势又有些歪了，坐直。”
景清听话地挺起胸脯。
“也别绷那么紧，一会儿就累了。”褚明夷被他的模样逗笑，偏头轻咳两声，帮他调整姿势。
窗外的光洒在他身上，模糊了他的身形，光点从卷翘浓密的睫毛跳到他的指尖。最普通的白衣素簪，清雅如谪仙一般，难以掩饰的病气又让他看起来如易碎的青瓷。
萧辞生放轻脚步，呼吸微顿，一时移不开眼，连张嘴都忘了。
“褚相好生清闲，瞧着与以前也没什么不同。”落后一步的萧竟明走上前来，瞧见这一幕，阴郁地笑了声。
他十九岁，是萧辞生同父异母的弟弟，小时候身子有些弱，长大了倒是身量高挑。气质与长相也与萧辞生截然不同，不似兄长那般凌厉带有攻击性，反而透着股阴沉的狠辣，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符。
“喔，本王倒是忘了，你已不是宰相了。”见褚明夷循声望来，他恍然大悟般一捂嘴，迅速瞥了萧辞生一眼，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笑：“不过多年未见，你竟也不见老。”
然而褚明夷并未如想象中一般被他的话刺到，反而在看清他的脸的一瞬间呆住了。
那种呆滞是很反常的，哪怕是最受折辱的时候，他也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瞳孔微微散大，仿佛是被无边无际的悲伤裹挟，窒息之下抓紧了一点希望不放，却又知道那希望只是怀念构成的假象，一碰就碎了，他就只能用这样的表情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褚明夷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太低太轻，听不清楚。
只有他身边的景清听到了两个模糊的音气音：“令铄……”
想到一个人，景清便也跟着看过去，疑惑地歪了歪头。
很快褚明夷强迫自己回过神来，深呼一口气，拉着景清行礼：“臣见过陛下、王爷。”
“在想什么？”萧辞生沉下脸，大步走过去，一下便挤占了褚明夷身旁的位置，景清只能站在一旁。“看他看得这样出神。”
都没这样看过我。
“没有，只是第一次见到王爷，有些惊讶。”褚明夷俯下身，“多有冒犯，还请王爷见谅。”
萧竟明刚才的刺挠像是给了一团棉花，得不到想要的反馈，脸色同样不太好。
都沉下脸时，两兄弟就有了些相似之处。
萧辞生随意翻了翻景清的功课，将书“啪”得一摔，讥讽道：“萧竟明八岁写的都比这个好，你是怎么教的？”
“王爷聪慧，旁人莫不能及。”褚明夷偏头看看景清，笑得温软，“臣教得慢些，能多陪陪景清。”
“你平时没事情做了？”萧辞生重重地“哼”了一声，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朕是削了你的职不是罢了你的官！诏书起草完了？前朝实录以及起居注修整好了？养你不是让你在这里磨时间的！”
声音极大，且刻意加重了“前朝”二字，景清已白了脸，褚明夷却只是安静地垂下睫毛，语气平淡，有问有答：“罢黜、贬谪等官员调动共十一份，新政政令共一百零三条，封爵二十一人，均已起草完毕，待陛下过目。”
“……”萧辞生尾音劈叉，“你一上午写完的？”
“嗯。”褚明夷不觉得这是什么做不到的事，神色从容，“前朝实录以及起居注昨夜便全部完成了，本想交由陛下，但……”
但昨夜萧辞生从宣政殿处理完公务回来之后，便拉着他去了床上。
“典籍的整理，因体量庞大，还需一些时日。”褚明夷顿了顿，这才稍稍露出些麻烦的神色，不过也只是一点点。“容陛下宽限几日，臣一定尽快完成。”
萧辞生瞳孔都在颤。
身后萧竟明脸色也很复杂，斜倚着的身子都在他说话时慢慢站直了，环抱的手也不由放下，仿佛面前的不是一个可以被他踩一脚随意讥讽的贰臣，而是一位执笔如刀的老师。
没见识。景清瞄着两人的反应，心中不屑地嘁了声。
也就是先生现在身体不好，他以前可是能左右手同时写字的。
“……”沉默良久，萧辞生脑海中突兀地冒出一句话：那我他妈的天天在宣政殿干的都是什么？！
速速把那种危险的想法赶走，他一把抓住褚明夷的手扯到面前，果然在手指上发现了磨得发红的茧，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么着急做给谁看，养你是为了天天追在屁股后头催你的吗？！”
声音比刚才更大，壮胆一样，吓得外间侍奉的宫人跪了一地。
褚明夷：“……”
他没办法跟不讲理的人讲道理。
细瘦修长的手被折出一个弧度，腕骨突出，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莹白如玉，细腻干净，手臂内侧却有些青紫的痕迹一路隐没至衣袖中，从萧竟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到。
心跳忽然失速，他听见自己吸气的声音。
“臣知罪。”褚明夷妥协地叹了口气，“陛下今日有何吩咐？”
目光扫过书架，他缓缓道：“如果陛下想要听讲学的话，臣可以从……”
“你怎么这么无趣。”萧辞生甩开他的手，整理衣服起身，“朕只是来告诉你，安州急报，有叛党打着褚相的旗号起事，朕要亲自前往镇压。”
他弯下腰，注视着褚明夷的脸，手指缓缓在他脸上抚过，“若不是你人在宫中，朕都要怀疑背后有你的操纵了。”
褚明夷嘴唇微颤，缓慢地眨动眼睫，声音木然：“……谢陛下信任。”
“朕尽量早点回来，这些日子，有什么事都听楚王吩咐。”萧辞生满意地拍拍他的脸，凑近咬住他的耳朵，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侧脸上。“乖乖待着，不要起妄念。”
视线极快地往景清在的地方闪动一下，褚明夷忍不住偏头躲避。
下一瞬萧辞生扣住他的后脑将他牢牢控制在掌中，用力吻上他的唇。褚明夷蓦然瞪大双眼，扬手用力推开他，呼吸急促，胸膛大幅起伏，双目泛上血丝。
萧辞生本就没有深吻的打算，轻易被他推开了，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转身走远。
景清恐怕他发难，几乎是和褚明夷同时出手，大跨两步挡在老师身前。褚明夷伸手将他抱在怀里，不让他看，强行压抑着身体的颤抖。
“啪，啪。”萧竟明在一旁鼓掌，打量一圈四周，最后目光落在嘴唇紧抿失魂落魄的褚明夷身上，语气意味深长：“这么多年了，真是……褚大人，这几天请多指教啊。”
说完扬长而去，衣摆飞扬如刀锋，虚虚划过褚明夷的脖颈。
“……先生……”怀中景清小脸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紊乱失速的心跳与沉闷的呼吸，伸手环抱住他的脖颈，声音极小，小到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您为什么不跟长离哥哥走呢？”
那日长离从诏狱出来求见，景清本想趁着萧辞生这混账不在，赶去跟老师用晚膳，却无意间撞见长离请求褚明夷跟他一起走。
十岁的孩子冲采荷拼命摆手，蹑手蹑脚躲在屏风后，平生第一次偷听先生讲话。
“我走不了。”褚明夷还很虚弱，但声音依旧温柔。“你呀，去你想去的地方就好了。”
长离单膝跪地，手搭在他的膝头，仰头望着他：“长离最想去的地方就是主子身边。”
“又跟我兜圈子。”褚明夷气急，捂嘴咳嗽，长离立马抚着他的背，为他递上茶水。
“我身体不好，不能长途跋涉，白白拖累你，况且……”他抿了口水，声音忽然变得遥远，仿佛在透过虚空，同一个看不见的人说话。
“陛下将大祁交给我，我没能守住。令铄将毕生托付于我，我也没能守住。那些心血凝结的利民之策，我就得尽全力替他们守一守；他们来不及完成的愿望，我就得帮他们完成。我的来处是这儿，归处也是这儿，更何况我还有景清。”
乍听到自己的名字，景清全身颤抖，死死捂住嘴。
“他还小，身份又特殊，若我还不能陪在他身边，他无依无靠的，过得该有多苦？”
长离没有出声，静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无声地反驳着。
“好啦，既然早已决定做贰臣，现在逃跑，不是白挨骂了？”褚明夷低低地笑了一声，叹了口气，语气不由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下辈子吧，长离。或许等我到了下辈子，你还是个风华正好的壮年人呢。”
“主子不要胡说。”长离声音闷闷的，“主子会长命百岁的。”
褚明夷“嗯嗯”地答应，明明比长离还小一岁，此刻却如同哄孩子一般哄他。
“那也允许我想一想嘛，想一想下辈子，下辈子，我愿……无尽处，水云身，青山埋骨，清风送魂。”
明月照我来时路，今生多坦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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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如见故人（营养液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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