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前一天他们还在一起拌嘴。
他们并肩走下楼梯,拐进空荡的操场。六月末梢的风带着塑胶跑道的焦味,混着栀子花的残香。
许黎忽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胶带修补过的《陈情表》残片:“本来想四年后再给你,现在等不了了。”
谭雨泽没接,只是抬手把她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耳廓时,两人都颤了一下——像触到某种带电的导体。
“许黎。”他这次叫了她的全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转过去。”
她愣了半秒,背对他。下一秒,他的手掌覆上她后颈,带着六月夜里的汗意和微微发抖的力道,把她转回来。
吻落下来时,许黎闻到他校服领口残留的洗衣粉味,混合着烟草味还有一点血腥气——他下午才刚拔完智齿。牙齿轻轻磕在一起,像某种笨拙的确认。
三秒,或者三十秒,时间被拉长成一条没有刻度的胶卷。分开时,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呼吸声在黑暗里起伏,像退潮后的沙滩。
许黎抹了抹嘴角,“我买了套三环边的,不大,一百六十平,但客厅够放一张乒乓球桌。”
谭雨泽笑出声:“你一个人住,要乒乓球桌干嘛?”
“谁说我一个人?”她踢了踢脚下的石子,“我算过了,主卧我爸妈,次卧给我,剩下三间给许盛一间,还有两间……留给以后来借宿的高三战友。”
她顿了顿,声音突然轻得像气音:“反正密码锁是你的生日。”
远处保安亭的灯闪了两下,像催促。许黎后退一步,行李箱轮子咕噜噜碾过塑胶跑道。
“谭雨泽,”她最后说,“四年太长,我先把家空着了,等你来填空。”
上海的六月,像一块被阳光反复炙烤的铁皮,热得发黏。知了在樟树的枝桠里声嘶力竭,仿佛替谁喊着无处安放的名字。
许黎走的那天,连风都没有来送她。她把转学手续塞进书包最里层,拉链“哧啦”一声,像划破三年时光的刀口。
校门口那棵老槐树落下一片叶子,贴在她白色帆布鞋上,她低头看了很久,最终没有捡。
谭雨泽在教室后排盯着手表,秒针一格一格地走,像钝刀割肉。他以为许黎至少会回头,可她背影笔直,消失在走廊尽头。那一刻,他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地裂了。
后来,他无数次梦见那个场景:许黎的校服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面不肯降下的帆。
他在梦里喊她名字,喉咙里却只发出风穿过破窗的呜咽。醒来时,枕头湿了一小片,他分不清是汗是泪。
飞机使出站时,许黎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玻璃倒影里,她看见自己嘴角还留着一点红肿——像一枚隐秘的印章,盖在高三的尾声。
北京的房子亮着灯。
她拉着行李箱进门,把钥匙扔在玄关的乒乓球桌上,回声在空荡的客厅转了三圈。
他们还是该上学就上学。
班主任曹老师就来到了教室“那个来说一下啊,许黎同学呢,已经不在上海了,然后她的座位,咱们就往前补,至于她什么时候回来,她和我联系过了,高考完她会回来和你们一起,大家的就别担心了,好了学习吧。”
但作为老师是最舍不得这个好苗子离开的,班级里基本就是她的成绩最靠前,班级里学习的也不差,基本每次考试都是前三,带许黎一走,位置难保啊。
许黎离开后的第一周,谭雨泽的课桌抽屉里还留着她的英语笔记。淡蓝色封面,右下角用黑色签字笔写着“XL”,字迹清秀得像她本人。
他不敢翻开,怕一碰,那些铅笔写的批注会碎成灰。陆毅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包“跳跳糖”,趁化学课砸在谭雨泽后脑勺上。
糖粒在头发里蹦跶,发出细碎的噼啪声。全班哄笑,化学老师把粉笔头掷过来,粉笔灰在谭雨泽眼前炸开,像一场微型雪崩。
陆毅挤眉弄眼:“许黎走了,你魂儿也飞了?不如跟我去网吧,新开的‘夜航船’,听说老板娘长得像刘亦菲。”
谭雨泽把糖纸攥成一团,掌心被割出红痕。他站起来,椅子“咣当”倒地。陆毅的笑僵在脸上——谭雨泽的眼睛太黑,像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闭上你的嘴。你他妈会不会说话啊,滚远点,瞎鸡.巴叫。”他声音很轻,却让教室瞬间安静。
“唉,不是......”
“许黎走了谭雨泽不高兴很正常啊,人都谈几个月了,你也不想想。”祝宇指指他的脑袋说“garbage”
“不是,哥们话说清楚,什么意思啊?”他说着上手搭上他的肩。
“没用的东西。”
他转身就走了。
“哎,你妹的滚回家去吧,你妈的低质量人群。”
“行了,你也别刺激他了啊,许黎走了本来就不高兴你还在他面前提,这不是纯纯揭伤疤呢嘛。”柏川也没再多说也走了。
班里的看着这局面,也没多说什么,各干各的事。
食堂的午饭时间永远嘈杂。陆毅端着餐盘挤到谭雨泽对面,鸡腿堆成小山,油渍顺着不锈钢托盘往下滴。
“哎,说真的,”陆毅用筷子戳戳谭雨泽的餐盘,“许黎转学是不是因为老曹骂她那次?”
“你他妈闭上嘴是不是要死啊,哪来那么多屁话。”陆毅愣住,随即笑了:“至于吗?不就是个——”
话没说完,谭雨泽的拳头已经砸在他颧骨上。餐盘翻倒,西红柿炒鸡蛋糊了陆毅一身,像被泼了一盆劣质颜料。周围尖叫声四起,有人吹口哨,有人掏出手机录像。
柏川和祝宇冲过来,一人架住谭雨泽一条胳膊。祝宇的指甲掐进他肉里:“你疯了?为了一句话?”
谭雨泽喘得像跑完三千米,眼前陆毅的脸扭曲成模糊色块。他听见自己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有人在敲丧钟。
晚自习后,三人把陆毅拖到操场。月光很薄,铺在塑胶跑道上像一层霜。柏川递了根烟给陆毅,陆毅别开头,嘴角淤青在路灯下泛着紫。
祝宇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圈:“老陆,你嘴贱不是一天两天了,但雨泽……他最近不对劲。”
陆毅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老子开个玩笑,他至于?许黎以前是他女朋友但现在不是了。”
柏川叹口气:“你不懂。”
远处篮球架下,谭雨泽正把篮球砸向篮板,球弹回来,他再砸,周而复始。砰,砰,砰。声音在夜里传得很远,像某种执拗的追问。
祝宇起身:“我去说。”
他走到谭雨泽身后,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谭雨泽没回头,篮球再次砸向篮板,这次没弹回来——祝宇单手接住了。
“雨泽,”祝宇声音低低的,“陆毅嘴欠,但你心里清楚,他不是故意的。你冲他发火,是因为你找不到许黎。”
篮球“咚”地落地,滚到排水沟里。谭雨泽的肩膀垮下来,像被抽了脊骨。
“她走那天,”他声音哑得不像话,“我手机里有三十七个未接来电,全是她打的。最后一通是凌晨三点十二分,我睡着了。”
祝宇没说话,只是把手搭在他肩上。谭雨泽的T恤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像一层无法愈合的痂。
第二天早读前,谭雨泽把一瓶云南白药拍在陆毅桌上。瓶身冰凉,结着一层水珠。“对不起。”谭雨泽说。
他嘴角还肿着,说话含糊,“我以后再提许黎,我就是狗。”谭雨泽盯着药瓶,突然想起许黎有次体育课崴了脚,他背她去医务室,她在他耳边说“谢谢”,气息像羽毛扫过耳廓。
那天阳光很好,她的发梢沾了桂花,落在他颈侧,痒了整整一个秋天。他拧开药瓶,倒出一粒白色药片,含在舌下。苦味漫开,他却笑了:“没事,我也冲动。”
陆毅松了口气,挠挠头:“周末去‘夜航船’?我请。就咱们几个。”谭雨泽摇头:“你们去吧,我得把物理卷子写完。”
其实是假话。他只是想回家,关上门,把许黎的英语笔记从抽屉里拿出来,一页一页翻。像用钝刀割旧伤口,疼,但疼得安心。
谭雨泽知道,只要开口,至少有两个人能告诉他许黎去了哪里。慕沐和许黎有联系自然会知道,再就是许盛知道,但大概率不会和他说。
但他不问。
不是忘了,是怕。
怕听见她正在上的中学几个字,就会立刻冲去哪里,翻墙进她的宿舍,在凌晨四点的走廊里喊她名字。怕看见她穿西装裙的样子,会忍不住把她拽进怀里,像拽住一根救命稻草。怕她皱眉说“你来干什么”,然后转身就走,留他一个人在原地,像被剥了壳的蜗牛,血肉模糊。
他怕自己忍不住。
于是他把所有疑问咽进喉咙,让它们在体内发酵,变成深夜的偏头痛,变成胃里的灼烧,变成一次次在草稿纸上写她的名字,又涂黑。
有一次,他差点问了。
那天是月考,物理卷子最后一题是电磁感应。他写到“导体棒切割磁感线”,突然在草稿纸上写下“XL”两个字母。笔尖戳破纸,墨水晕开一小片蓝。
他盯着那团蓝,心跳如鼓。只要抬头,问前排的陈穗——许黎的位置就会像坐标轴上的点,精确浮现。
但最终,他只是把那页草稿纸撕下来,揉成团,塞进口袋。纸浆混着墨水一并进了他的口袋。
蝉鸣声里,暑假来临。
陆毅去了北京参加夏令营,朋友圈晒满故宫红墙和北大西门。柏川跟父母去云南支教,祝宇在奶茶店打工,每天站八小时,小腿肿得像萝卜。
谭雨泽哪儿也没去。他把自己关在房间,用许黎的笔记当密码本,破解她留下的每一道习题。笔记最后一页,有一行铅笔小字:
“如果C=2πr,那么r=C/2π,如果我想你了,你会不会——”
句子戛然而止,像被谁突然按了暂停键。 谭雨泽用橡皮擦轻轻蹭,试图复原后面的字,却只蹭出一团灰。
他躺在床上,把笔记本盖在脸上。纸张有淡淡的茉莉味,是她常用的护手霜。黑暗里,他听见自己心跳,和六月某个午后的蝉鸣叠在一起。 那天,他第一次梦见许黎回头了。
梦里,她站在老槐树下,西装裙换成校服裙,书包带勒得肩膀发红。她冲他招手,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他蜷起手指,手掌空空。
八月末,谭雨泽偷偷去了北京。
他没告诉任何人。早班车人很少,他坐在最后一排,车窗开一条缝,风灌进来,带着汽油味。
学校的围墙很高,铁栅栏顶端有尖刺。他绕着围墙走了一圈,在西北角发现一处缺口——两根铁条被人掰弯,像一张咧开的嘴。他钻进去,校服被钩破一道口子。
校园空无一人,喷泉池里积着雨水,漂着几片梧桐叶。他走到教学楼,透过玻璃门看大厅的荣誉榜。
第一排,高三(1)班,许黎的名字赫然在列。照片上的她扎着马尾,笑得露出虎牙,眼角却没什么笑意。
他伸手触碰玻璃,指尖留下一个雾蒙蒙的印子。保安的呵斥声从远处传来。他转身就跑,铁栅栏的尖刺划破手臂,血珠渗出来,他却笑了。 回程的公交车上,他坐在靠窗位置,把额头抵在玻璃上。车开过跨江大桥,阳光碎在江面,像撒了一把碎银子。
他想,足够了。
知道她在那里,好好活着,这就足够了。
教室换了楼层,从三楼搬到五楼。课间十分钟,他趴在栏杆上往下看,能看见高一新生在操场军训,迷彩服像一片移动的绿浪。
陆毅回来了,晒黑一圈,见面就拍他肩膀:“哥们,想我没?”谭雨泽笑,眼角有细纹。祝宇辞了奶茶店的工,开始准备艺考。柏川从云南带回一袋普洱,说是给谭雨泽的,“败火”。
生活像被重新上紧发条的钟,滴答前行。 只是偶尔,谭雨泽会对着物理卷子的空白发呆。草稿纸上,电磁感应的图示旁边,他无意识写下“致远”两个字,又很快划掉。
十月,学校举办运动会。谭雨泽报了三千米,跑完瘫在终点,祝宇递水给他:“你疯了?最后两圈冲刺不要命啊。”
他喘着气笑,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 领奖台上,他接过奖状,突然在人群里看见一个背影——扎马尾,白衬衫,校服裙。心跳几乎停滞。
下一秒,女孩回头,是高一的文艺委员。
他松了口气,却又莫名失落。
十二月,下了第一场雪。
晚自习下课,谭雨泽独自走回宿舍。路灯下,雪花像扑火的蛾子。路过公告栏,他停下脚步。橱窗里贴着一封“致准高三同学的信”,落款是上海。
他凑近看,在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到“许黎”两个字——她现在回来了,信里写:“我将于12月24日举办圣诞晚会,欢迎同学前来交流……”
他站在雪里,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玻璃。 回宿舍后,他打开抽屉,取出许黎的笔记。封面那行“XL”已经被他摸得掉色。
他翻开最后一页,用铅笔把那行未完成的句子补完:
“如果我想你了,你会不会——在某个雪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写完后,他合上本子,塞进枕头底下。 平安夜那天,他终究没去找她。他和陆毅、柏川、祝宇窝在宿舍,分了一瓶二锅头。酒过三巡,陆毅唱跑调的《圣诞结》,祝宇用吉他弹《天空之城》。
零点,宿舍熄灯。谭雨泽躺在床上,听见远处传来烟花声。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又暗下。通讯录里,“许黎”三个字静静躺着,最后一次通话停留在六月三日。
他最终没有拨出去。
他始终没有问。
不是忘了,是终于敢承认:
有些问题,答案在时间里。
而时间,正在把最好的答案,慢慢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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