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边左摇右晃，凌遇礼仅眼角余光就能看到他，连眼皮都不用抬。
“你在做什么？”凌遇礼看他晃了半天也没安稳下来，无奈开口问他。
钟离正当然不能说想偷看他的电脑。他扭了扭腰，“这边坐着不舒服，我换个方向。”
他懒得跳下跳上，直接垂着腿坐在飘窗上，借着大腿和屁股，一点点横着往旁边挪，像沙滩上咔咔咔的横行螃蟹。
凌遇礼忍不住笑了起来，转着椅子随着他挪动的方位看。
钟离正一边挪着，电脑屏幕上的内容一点点地呈现在眼前。
可惜，完全看不懂！
一个显示器屏幕被隔成了四个区域，倒是能猜到大概是什么软件。然而究竟是什么软件，做什么的，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另一个屏幕上，则是更加不懂的奇怪图形，还不断地在变化，跳来跳去。像幼儿园里有个小朋友，长了一双梧桐叶大小的手，掐着一块皮球大的橡皮泥，捏来捏去，不知道想要变什么。
至少看起来不像什么吃瓜八卦的网页，他可以稍微松口气。然而，他就是忍不住生气。凌遇礼看的东西，他什么都看不懂，牙齿都恨不得咬出咯咯声。
他重重地哼气，使劲地把腿抬上来，两只脚啪啪跺在窗台上，继续刷自己的网页。
凌遇礼被他折腾得一头雾水：“怎么了？”
“没事！”钟离正气冲冲地回答。
凌遇礼的确没看懂怎么回事，但见他又回去专心看电脑了，便没有追问。
钟离正继续盯着网上的舆论。凌妹妹已经被网友们找出了一些蛛丝马迹，那么顺藤摸瓜，便是轻而易举的事了。
有网友爆料，说凌妹妹十年前就参加过后援会的活动，群里那个经常出片的画手就是凌妹妹。
朱子昱粉丝后援会的第一首生贺歌曲，有凌妹妹参加。
朱子昱公演结束后，凌妹妹还参加过粉丝团的线下应援活动。
……
一丝丝，一点点，粉丝们火眼金睛柯南附体，把凌知仪逐渐从一个名字，变成了一个形象。
一个从朱子昱出道开始，陪着朱子昱一步一步成长的铁杆粉丝。
钟离正抬头看了一眼，凌遇礼端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又沉迷在工作里了。
“那个……”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问。”凌遇礼一心二用，稍稍侧头示意在听，眼睛却仍旧盯着电脑屏幕，手上的操作也没有停下来。
“你以前说，你妹妹是出了意外……”钟离正问得很是小心，每个字都在嘴里滚过几百遍的样子，“是什么意外？”
凌遇礼滑动鼠标的手停了下来。
钟离正几乎立刻就想把刚才的话收回来，却见凌遇礼取下眼镜，转过椅子来。
“怎么想起问这个？”凌遇礼问得很平静。
钟离正好不容易才聚集起勇气，在对上他的眼睛时，顿时退缩了回去：“没什么，就问问，不想说就算了。”
“没有不想说。”凌遇礼敛眉沉默了一会儿，伸长手臂搭向窗台，借着窗台支点的力，拉着办公椅往前滑了滑。
椅子滑到飘窗底下，他的手碰到了旁边一只光裸的脚踝。
那自然是钟离正的脚踝。
钟离正下意识要移开，凌遇礼的手指却搭了上来。他的指尖有点凉，搭在脚踝处，有一种冰冰凉的舒适感。
钟离正就迟疑了那么一会，没有把脚移开，留意想去看凌遇礼的手指，却听了到凌遇礼平静的声音。
“掉河里了。”
“啊？”钟离正没想到凌遇礼会真愿意说，一时有些没转过弯来，愣了一下，“失足吗？”
凌遇礼抬起眼睫望向他。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中间两粒玻璃珠似的眼珠漆黑透亮，好像下雨天里被雨水冲刷过的小猫崽，无家可归地缩在人脚边躲雨。
这奇怪的联想，让钟离正的心都跟着柔软了起来，忍不住想弯腰去抱他。手伸出去一半，他陡然反应过来，这不是小猫咪，这是凌遇礼，于是赶紧把手缩了回来。
“不算。”凌遇礼垂下眼，鸦羽般的浓密睫毛遮住了那双眼睛，也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摩挲着指尖处的一截漂亮踝骨，轻轻注视着，慢慢握住。
他的掌心很温暖，指腹很干燥，虎口的弧度和脚踝完美地贴合在一起。钟离正说不上那种感觉，像是被慢慢掐住了脖子，脚踝被炆成了最色香味全的蹄膀，松软滑腻，入口即化，正被人用筷子夹着，慢慢往嘴边送。
他几乎抖着打了个哆嗦，把脚缩了回来。
凌遇礼的手跟着一顿，像是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嗖地缩回了手。
骤然失去的温暖，依然残留的掌心脉动，合起来成了微凉的空虚感。钟离正几乎想再把脚踝伸回去，让他再握一握。
凌遇礼把手搭回窗沿，撑开上身靠在椅背上，再抬头望向钟离正时，嘴角牵了牵，眼睛明亮起来，语气也稍微放松了：“是我们没有保护好她。”
黏糊的气氛清明了些，钟离正偷偷呼了一口气。等听明白凌遇礼的意思，他迷糊了：“当时你和她在一起？”
凌遇礼摇了摇头，说：“她那时候年纪很小，被人怂恿去借了网贷，还不了不敢告诉爸妈……”
钟离正懵了一下。
凌遇礼知道？
知道妹妹是自杀，知道那不是意外。他是不愿意用那个词，不愿意面对那个残酷的真相。
那……他知道妹妹向后援会求助却反遭网暴的事吗？
钟离正忽然忐忑起来，有些担心甄歌说的是对的。但凌遇礼却没有再开口，默默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有几分脆弱的模样。
钟离正心中一恸。这时候是不是应该要说点安慰的话？
说什么？说凌妹妹年纪小，认人不清被蒙蔽很正常。
可凌遇礼自己也知道，他觉得是他没有保护好妹妹。
说借网贷的太可恶，专门盯着未成年人时，家长都防不胜防？
好像一点都不安慰啊。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就是凑不出一句能安慰人的话。不自觉间，他把脚重新伸了回去，碰了碰凌遇礼搭在窗沿上的手指。
手指很冰凉，他下意识摇着脚踝蹭了蹭。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着，凌遇礼刚刚一直在摸他的脚踝，那总是脚踝有什么安慰作用吧。
凌遇礼诧异地抬头，看着他送回来的脚踝，漆黑的眼底像忽然照进了光彩，眉眼也弯了起来。
他一点点移动手指，再一次搭上了钟离正的脚踝，然后轻轻摩挲两下。
钟离正看着他，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真的好像小猫咪。
一只被雨淋湿后，被人捡回家，用吹风机吹干了的小猫咪，变成香喷喷一只蓬松柔软的小毛球，趴在脚边轻轻挠你。
钟离正被小猫咪挠得酥软酥软的，决定以后都可以把脚踝给凌遇礼挠。
“你爸妈很严厉吗？”他问。
凌遇礼回忆了一下，略点点头：“爸爸是中学老师。不管是对学生，还是对我和妹妹，都很严格。”
钟离正想起了凌遇礼的爸爸，在教室打学生手板心，被偷拍了视频发到了网上，最终引发了网暴。
他心有戚戚然地点了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凌遇礼问。
钟离正立刻不点了，“就是……嗯，严点好。”
凌遇礼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还笑了一下，“爸爸最反对学生追星。知仪当时刚考完小升初，喜欢朱子昱，偷偷摸摸来跟我说，还让我帮她打掩护。”
凌爸爸反对学生追星，这个钟离正不意外。但可以想象，有一个严厉又反对追星的父亲，凌妹妹的追星之路，会有多困难。
凌知仪喜欢上朱子昱时，正好是小学毕业的暑假。那个时候，朱子昱参加的选秀节目播出，她就像无数个小粉丝一样，着了魔似的喜欢上了那个认真努力又青春阳光的大男孩。
她没有手机，不能给爱豆打榜做数据，只能借哥哥的手机。
为了给朱子昱打气，她曾经去过训练营，亲手送过鱼鱼小娃娃。那是她暑期打工做手工亲手做的。
她打了一暑假的工，就为了攒钱为朱子昱打投买奶票。只要朱子昱的排名上升，她能不吃不喝，拉着哥哥每天喝牛奶。
为了成团夜的门票，她舍得把所有饭钱零花钱甚至文具钱都省了下来，只是想现场去为朱子昱助威呐喊。
朱子昱的第一张专辑预售时，她甚至还主动承担了哥哥的早饭，以此换走哥哥的早餐钱。
哥哥吃着她打翻了醋瓶子的煮面条，话也跟着酸溜溜：“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他，他比哥哥还好吗？”
凌知仪说：“不能比。哥哥是天上的，鱼鱼是身边的。”
哥哥不服：“明明是哥哥在身边。”
凌知仪说：“哥哥你不懂啦，你不懂我们普通人的想法。”
钟离正听着凌遇礼回忆妹妹的事，那原本只是一个符号形象的凌妹妹，渐渐撕开了模糊的纱幔，变成一个生动活泼的小女孩。
钟离正也当过粉丝，甚至是其中最大的粉丝。凌妹妹经过的那些，他也都经历过。他也去过训练营，去过成团夜现场，去过一专签售。只不过，因为有封既宽的关系，他去的是训练营宿舍，成团夜舞台，签售会后台。
有没有某些个时候，他跟凌妹妹擦肩而过？
如果曾经有某个契机，他们碰到了，认识了，是不是就可以避免后来的悲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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