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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的空气悄无声息坍落几寸。
施嘉莉下意识地去看方峪祺的脸色。那双太过疏冷的眼睛被他藏在睫下,她只看到他僵硬的下半张脸,唇线绷紧,嘴角微微抽动。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等,等待有人出声打破这短暂却诡谲的死寂。方峪祺慢慢松下硬结的肩头,喉间微滚,刚要开口解释时,两道声音忽地在病房中同时响起。
施嘉莉:“不是嫂嫂!”
李岘祺:“是准嫂嫂。”
话音落地,两人又不谋而合地飞快瞥对方一眼。
“噢——”老医生见自己误会了,也不觉得难堪,呵呵笑着顺势而道,“准嫂嫂也是嫂嫂嘛!这可怪不得我眼神出岔子,你们二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小伙站在一起,实在是一对璧人呐!”
在这个情景下倏然撞见方峪祺,已叫施嘉莉心惊肉跳,又被老医生这样调侃,神色不免讪讪。李岘祺倒是照单全收了,对老医生微笑颔首:“谢谢。很多人都这么说。”
“好了。”寒暄过后,老医生正了正神色,“我来看看病人。”
他站在病床边上,口吻随和地与凌瑜聊了几句,问的都是些家常事,如昨晚休息得好么,有没有读一读今早送来的报纸。医学生们分散站着,手上都拿着笔在笔记薄上唰唰地记,冷不丁的,老医生会回头提问一两句相关知识,把他们吓得像鹌鹑,大气都不敢出。
看完凌瑜的情况,老医生又与一旁的主治大夫聊了一会儿,指示下一步的治疗方案。施嘉莉努力支着耳朵去听,奈何太过专业的医疗术语她听不太懂,神思一恍,瞟见方峪祺站在床尾,手里握着一支旧钢笔,笔尖停顿在纸上,洇起一粒小小的墨点。
他的同学们手里拿的,大都是自来水笔。
她想起她曾送过一管德国产的自来水笔给他。不过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管水笔应该早就被用完,然后丢掉了。
毕竟是曾经的心上人,这样亲眼看见他窘迫,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
施嘉莉轻轻甩头,将这些回忆与怜恤从脑海中逐出去。再聚起精神准备去听医生的话时,她发现李岘祺正耷着眼皮侧眸瞧着她,仿佛她方才的动作、心思全被他看穿了似的。
她若无其事地回视他一眼。
老医生与主治大夫聊完,又吩咐管床大夫与护士几句,而后对施嘉莉道:“下午我会带一位姓安德森的洋大夫过来,将对令慈做一些心理诊断与治疗,你们作为家属,要做好配合。”
“好。”施嘉莉点头应下。
查房的一拨人又浩浩荡荡地出去了。大约是方峪祺离开得太过冷漠干脆,施嘉莉听见老医生出了病房后,对他打趣道:“你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也就算了,怎么见了自个兄嫂还是一副冷淡样儿?”
方峪祺的回答是什么,施嘉莉没有听清,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
对于方才的巧遇,她不置一词,拿起指甲油继续为母亲在指尖上涂,涂完嘬口轻轻吹一吹,叫它干得快些。十指都涂完后,凌瑜也在药物的作用下渐渐沉睡过去,施嘉莉为她扶正枕头,叫她睡得舒适些。这时,背后忽然传来李岘祺慢悠悠的声音:“做他女朋友和做他嫂嫂,哪个你更喜欢?”
施嘉莉身子一僵,回过头去发现他斜倚在窗边,神情里带着一丝懒洋洋的惬意。
她气蹬蹬地走到他面前,压下声音狠狠道:“你若不想帮忙,就给我回家待着!若想留在这儿,就老老实实,别废话连篇!”
“我才不回去呢。”他笑,“我得看着你,万一你跟他旧情复燃就不好了。我可不像你似的摇摆不定,我十分明确,你做我女朋友和做我弟妹,我更喜欢前者。”
施嘉莉恨不能把这张得意的坏脸揍一顿。
“你出去买午饭!”她忍着脾气打发他,“我想吃华懋饭店的法餐,回来的路上你再给我带一盒冠生园的糕点。”
李岘祺抬眉:“明明可以打电话叫人送过来,却偏叫我去买,就这么着急把我赶走么?而且直接把我赶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我不在的时间里,你准备见谁啊?”
“你乱发什么臆想症!”
“那我希望这永远是我的臆想,施嘉莉。”他直起身来,伸手扶住她颈侧,大拇指在她颊上抚了抚,“别让我失望。”
说完他低身从沙发上捡起一件外套,走出了病房。
施嘉莉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没好气地瞪上一眼,却又在心底深处暗自舒下一口气。夹在这对双生子之间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简直像把她的身体塞在两面狭窄的镜子里,动弹不得,一抬头是这张脸,扭过头还是这张脸,翻来覆去地折腾人。
更可怕的是,她竟没打算真实地逃开。或许她是喜欢的,两个英俊的男人为她争风吃醋,为她心神不宁。只是她不能表现出来,脸面上还是一副义正辞严模样,背地里的一切不过是半推半就、半拒半迎。
鬼知道她现在的感情归于何处。大约是悬在兄弟俩中间的罢,都爱一点,不偏不倚。
趁着母亲睡下,施嘉莉拿起病房里空了的暖水瓶,预备去医院水房里打些热水过来。虽说现在天气正当炎热,但服药的话也不能只用矿泉水,热水还是不能间断。
摸索着路线找到水房,里面烧着锅炉,热气熏人。施嘉莉将暖瓶递给窗口的师傅,叫他灌满热水,不想师傅却向她索要水票。她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压根不知道还有水票这回事,即便这回来了医院,她想亲自照料母亲,打热水这些粗事也还是李岘祺在做。
她只好拿回暖水瓶,转身回病房去取。
从水房里出来,转过几个弯,她回到住院部的楼房。高级病房在顶层,可以使用电梯,只是她刚要走过去,旁边的楼梯上就走下来几位穿着白大褂的医学生,没有老医生在,他们显然自在许多,像一群扑棱棱的白鸽子。看见她,那几位学生眼睛一亮,立刻回头看向走在最后的方峪祺,起哄道:“阿峪,还不快过来见过你准嫂嫂!”
那么多人看着,也不能直接走掉,方峪祺果真一级一级下了台阶,站到她前面。
只是他装也不装地,毫无情绪地看着她。
他的同学互相对视一眼,似是嗅到了一点不寻常的气息。
施嘉莉撑起一个笑来,也许是为了打圆场,也许是为了给他一点回击,神情语气大方温婉,竟真如一位嫂嫂对自家小叔的关心:“你怎么这个时候就来医院里工作了?我记得,过了这个暑假,你才读大学三年级……是实习么?”
方峪祺也淡淡应付,只是一开口声音微哑:“嗯,病房轮转见习。”
“这样啊。”施嘉莉点点头,目光看向他身后的同学,“你们医学生真是辛苦,暑假也不得休息。”
医学生们眼睛一睁,像是发现了一位知己,顿时做出感激涕零的模样来:“天呐!真是叫人好感动,终于有人瞧得见我们的辛苦了!阿峪你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位善解人意的好嫂嫂。”
方峪祺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眸底有几分屈辱几分怨怼,像一只被人踢了一脚的狗儿。
施嘉莉对他的同学们笑笑:“我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可以么?”
刚被“理解”的医学生们吃人嘴短一般,想也不想就忙道:“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又冲方峪祺交待道:“我们先去忙了,你别忘记交病程。”
见同学们出了住院部,施嘉莉回头看向方峪祺,将他带到旁边不碍事的角落里,说道:“我们现在临时住在福开森路391弄里,如果你哪天有时间,可以过去……”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方峪祺眼睑收敛,像是心理防线坍塌,唇角弯成轻讽的冷笑:“我过去干什么?你和他两个人年轻漂亮,所有人都说你们是一对璧人,怎么,难道还缺我一个观众么?”
他声音压得低,语速却快,说完艰难吞咽了下,颈上青筋浮突,一字一句涩然道:“施嘉莉,你别太过分了。”
“你胡说什么?”
施嘉莉莫名被他指控一通,淡淡拧起眉道,“我邀请你过去是因为芳姨也来了上海。她晚上会来医院照顾我母亲,白天在家里休息,你若是想见她,可以直接过去。你放心好了!我与你哥哥白天都在医院,你撞不见我们!当然,你不想去就算了。”
方峪祺大约是意识到了自己急火攻心,误会了她,脸上更加挂不住,眼神一黯,凄怆而无措地胡乱牵了下嘴角,转身大步走了,脊背僵直,白大褂衣角翻飞。
施嘉莉拎着暖水瓶走进电梯。随着高度渐渐上升,她身体也飘然起来。显而易见,方峪祺还是喜欢她的,所以他才那样在意。人总是这样奇怪,当她看见他的旧钢笔在同学中间显得寒酸时,她心疼他;但当他被她伤害,她又冷漠地忽视他的感受,反而从中汲取快慰来滋养自己。
回到病房里,施嘉莉查看了一下母亲的状况,见她还在睡着,便带上水票重新去了一趟水房。回来后,也无事可做,只好坐进沙发里看起报纸来。报纸上有一则招生广告,正是比利时国的飞行学校在欢迎各界人士报考,不限国籍、不限性别。施嘉莉想起陶明毓来,不知她这两三个月来瘦身成功了没有……又想起自己,如今她已从国立邬城大学退学,苏黎世大学也不去了,等过了这个暑假,还得复学才行。大概是不会再去读什么航空工程学了,还是去读商科罢,这个接班人她是做定了。
想着,她叹一口气,目光不知怎么的移到母亲脸上去,细细打量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认真、长久地凝视自己的母亲。这些年来,母亲在她脑海中的形象是模糊不清的,她大约知道母亲长什么模样,却不知道那张脸上到底是怎样的一双眼,怎样的一张嘴。
她没有看清过自己身体里的**,更不知晓母亲的。母亲有什么喜好么?有几位好友?也曾有过梦想么?她对此从未有过好奇心。
或许对施承良来说也一样。无论是面对母亲,还是面对她这个女儿,他都是没有好奇心的。妻子和女儿在他眼中大概只是个象征性的符号,而非具体致微的人。
在被父亲忽视的角落里,她们这对疏离的母女倒是隐秘地共振。
临近午间,估摸着李岘祺要回来了,施嘉莉提前将凌瑜叫醒,与她说了一会儿话,怕用午饭时再叫她太过仓促,容易没胃口。她问她愿不愿意打麻将,或是下象棋,她可以带一副到病房里来,无聊时一起打发打发时间。
凌瑜半靠在床头看着她,目光里透露出些不解的、温和的神情:“你最近怎么总爱黏着我?”
施嘉莉鼻尖一酸,执拗地昂着脸道:“怎么?您不喜欢?”
“喜欢。”凌瑜点点头道。
这时李岘祺回来了,手上提着两只三层的食盒,身后还跟着一位负责给这间病房换药的护士,怀中抱着一捧鲜花。刚一进门,护士就对凌瑜笑道:“您真是好福气,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女儿,女儿又找了一位贴心的姑爷!您瞧,这花儿是他专门买来送给您的呢!”
施嘉莉略惊,看向李岘祺,他冲她挑挑眉稍。
护士过来将花儿放在病床床头柜上,又忍不住夸赞道:“不光是这些,您家姑爷还给小方医生带了餐饭,装了好多只食盒呢!已经送过去了,叫他跟同学一起分享。现在那些同学都羡慕得很呢,说小方医生真是有福,有这么一对大方又周到的兄嫂。”
这下施嘉莉算是明白了,他是故意的。
她侧目睇他一眼,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跟护士道完谢,护士出去了,李岘祺掩上病房的门。施嘉莉打开食盒,发现他的确很细心,给凌瑜买的那份餐饭口味偏清淡,而给她带的法餐中还混着一道中餐,是去年他过生日那次,她没能吃到的地道的四喜烤麸。
净是些歪门邪道的功夫,施嘉莉想。不过尝一口烤麸,竟真吃出些年幼时无忧无虑的味道,她又将那话默默收回了。
用完午饭,施嘉莉在沙发上午睡了一会儿,李岘祺把外套给她盖着,自己坐在一旁拿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铅笔在报纸上填数独游戏。到了下午三点钟,那位老医生又来了一趟,如上午所说的那样,带来一位戴着眼镜的洋大夫。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方峪祺又跟着过来了。
“这位是安德森医生,我院新引进的心理咨询师。”老医生介绍道,又指指方峪祺,笑道,“这位我就不用介绍了罢?他英文好,我带他过来,就是做个翻译员。”
施嘉莉脸上也不知要摆出什么表情,只好友善地笑笑。
几位医生带着凌瑜进入一间小房间内,先做单独的诊疗。施嘉莉与李岘祺留在原病房内,隔着一扇玻璃门看着他们。上午方峪祺和那群同龄的学生站在一起时,显出几分青涩,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洋大夫旁边,神情专注,时不时开口翻译,竟有几分成熟医生的风采。
约莫半个小时后,凌瑜出来了,施嘉莉又被请进去。洋大夫问了一些母女之间的感情状况,她如实答了,方峪祺也原封不动地翻译过去,脸上并无异样,仿佛二人不认识,他仅以医者和译者的身份坐在这里。
做完咨询,安德森医生微笑起身,同施嘉莉握了手,而后出去要与老医生谈一谈。方峪祺自然也要跟着出去,却在起身时,不小心将一支笔刮掉在地,那笔咕噜噜滚到施嘉莉脚边。
施嘉莉低身捡起,举在眼前看了看,略有怔愣。
是一根自来水笔,笔管透明,上面留下了一些年久摩擦的痕迹,里头的墨水却很充足,像是没有用过。
方峪祺脚步停在她身边,向她伸出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淡声道:“谢谢。”
施嘉莉抬起眼。
目光触上他的一瞬间,她便明白过来,他也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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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Chap.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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