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本欲径行而过,然时逢敏感之际,榜文极可能涉及士子科名,便一抬手让连玦等人拨开人群,她也上前看了一眼。
此时灯市通明,聚丰楼四周酒肆茶坊鳞次栉比,红烛翠帘映照如昼,喧笑与笙歌交织如潮。
正中一面新贴榜文,纸墨未干,却赫然写着一篇措辞极恶的檄文,笔锋毒辣,文采浮夸,字里行间却尽是泼污造谣、恶意中伤之语,直指“士林三璧”谢重熙、傅清野、祁韬三人。
榜中所污如下:
谢重熙,琼林谢氏旁支,虽祖上登科入仕,如今家道早已凋敝。檄文中诬称其少有文名,实无德操,曾与花街柳巷一伎女情投意合,数度夜宿不归,后事泄,竟负心逃避,逼女子投井;又有传言其贿赂考官,实非自力登第;外貌清癯,实则伪善之尤,于士林中好阳奉阴违。
傅清野,寒门孤子,幼丧其父,母亲靠纫针度日,将其一手抚养长大,实为艰辛。檄文中却造谣其母子情深竟至不清不白,邻里屡有耳语;幼年曾为豪门作书童,有“狐媚之相”,深得女主人宠爱,种种不堪不欲细述;又称其心术不正,暗通诸多士子,意图结党营私,颠覆士林风气。
祁韬,当朝富商祁氏嫡长子,檄文揭露名满京华的《金瓯劫》正是其手笔,天下皆知的“文若生”正是其人。诬之曰:“未第之身便沉溺风月之地,纸醉金迷,戏文不中于教,形貌柔弱,态度风流;常与男伶出入成双,耳鬓厮磨,有伤风化;尤令人发指者,乃其于讲席之下,与数名士子过从甚密,情状暧昧,疑有断袖之癖。”
榜末又道:“今日若任此三人名满京中,必有群魔乱舞、文运颓废之患,愿诸君明察,莫再盲从流言,陷天下士人于不洁之名。”
此榜文通篇毒舌巧饰,若真若假、虚实混杂,显是有人蓄谋已久,意图将三人一击致辱。
祁韫今夜赶着回府理事,本就酒喝得急了些,未及稳住气血,那原本游刃有余的微醺界限便被突破。往常她尚可冷眼旁观,此刻却是连日烦忧积郁于心、精神绷紧已久,何况再铁石之人,也难容这等污秽中伤。
她目光一沉,冷不防伸手,哗啦一声将墙上榜文撕去大半,恰巧那诬蔑祁韬的污字正藏其中,只余谢、傅二姓残字高悬墙上,仿若“半壁江山”。
众人一愣,旋即哗然。
此地原就是醉客聚集之所,闲人看热闹者居多,顿时秽语四起:“你是哪家的狗奴才,敢撕榜?”“怕不是谢傅祁三家里的男粉头!”“啧,看这皮肉,定是人家养的小白脸——”
高福怒喝一声:“嘴里放干净些!再敢胡说,舌头都给你留下来熬汤!”
祁韫冷笑,随手将榜文团了掷在脚下,吐出一句:“先打,再撕榜文。”
话音未落,连玦等四名家丁早已如箭脱弦,抡拳照着最肆言几人面门招呼。众人惊呼四起,有醉鬼想扑上来讨祁韫便宜,却被连玦几人一记肘击便掀翻在地。
这几位原是漕帮出身,来投奔连玦,在帮中便是打得出名的狠茬子,论场面手段,十数名醉客又怎是敌手?便是真正练家子,他们亦有成套章法应对。
原本看热闹的见祁韫身侧人等出手狠辣不留情,又见她自身气度不凡,行止间贵气逼人如小王爷一般,叫人不敢轻测来路,登时偃旗息鼓,无人敢再为那几名醉汉开口。
不过半刻钟工夫,场面已定,几人被按翻在地,鼻青脸肿,动弹不得。
祁韫扫一眼,抬手示意停手,接过高福递来沉甸甸的碎银袋,轻轻一抛,袋口解开,银锭便如碎星一般倾落,正洒在那几人面前。
她懒得再看,任人争抢银两、在那几人身上踢踩践踏,自顾转身离去。
今晚必是要派祁家家丁四处搜罗撕榜的,相信秦允诚等人也已动身。可王、鄢、崔三家既已使出污蔑手段,便是正式开局的信号,想来早有安排,借口耳之利,令流言四散遍京。撕与不撕,此刻已无甚干系。
祁韫心中仍怒火如焚。外局如何凶险她尚可冷对,唯独想到兄嫂受伤、父亲震怒,便恨不能将主使之人千刀万剐。
那篇榜文虽对三人一体污蔑,可哥哥是大热戏剧《金瓯劫》的作者,其名声与受关注程度远胜其余两人,且谢、傅二人内容实属捕风捉影的私情,唯哥哥所涉关乎士林立身之本的忠君孝义,最能煽动人心。届时,风口浪尖之上,受辱最深的,偏偏是性情温和、素来仁善的哥哥!
一行人风驰电掣回了祁府,祁韫一跃下马,径直奔入兄嫂房中。却见屋内灯影暖黄,兄嫂正围着襁褓中的小侄女挑选满月抓周用具,谈笑轻柔,其乐融融。
祁韬与谢婉华听得脚步,双双抬首,笑意盈盈招手道:“来得正好,你也来看看!这个玉如意,还有这根笔杆、算盘、银锭……我们都喜欢,可按例只可放十二样,实在难以取舍。”
祁韫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胸中翻腾怒火,眉目如常带笑进屋,目光一扫,便轻声指出几样适宜的,又笑称酒后未更衣,恐熏着孩子,告辞离去。兄嫂知她素来克己守礼,未多起疑。
她转身而出,身后犹闻兄嫂闲谈温温,言笑晏晏,只觉心里疲倦痛楚不堪,更兼酒后手脚精神都不灵便,有一刻竟伸手按住路旁山石,似是走不动了,让高福看得心疼万分,上前扶她。
足有半盏茶时间,祁韫垂头呼吸,任由高福扶着她胳膊不动,竟破天荒没将他推开。
高福心里也难受得有把刀子在绞似的,默默想:二爷真是累极了。可她这一路撑得太苦太孤,明明身边不是没人,为什么事事都要自己扛?
大爷之事固然叫人心碎,可如今局势已到这步,她为何不借祁家之力,让老爷出面、涛四爷帮忙?真到万不得已,便是向长公主开口也使得!她为殿下做了多少事,从无一语所求,如今为兄长求一次,又有何妨?
他正要开口劝,祁韫就忽然睁眼,已恢复平常沉冷果决,说:“咱们换了衣服去见父亲。”
祁元白今夜难得无事,正坐在书案前,缓缓翻着几页旧信。灯下微明,祁韫隔帘远望,只觉父亲鬓边霜重了些,神色却难得柔和,唇边似含笑意,又时而幽幽哀惘,像忆及往昔,又像自嘲一梦。
那般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她一时竟不忍打扰,只静静站在门口,还是祁元白抬头发现,笑着叫她进门。
祁韫这才缓步而入,行至案前,袍角一掀,直直跪了下去。祁元白惊讶,也知是出了要事,不知祁韫这一跪是礼数,还是来求他出手。
“父亲恕罪。”祁韫俯首叩地,语声平缓却坚定,“儿心有所负,不敢久瞒,今特来请训。惟愿父亲听后息怒,保重安康。”
祁元白安定点头,反安慰道:“不要紧,孩子,慢慢说。”
这一句罕见的温语,让祁韫眼角渗出泪来,还是咬牙强撑镇定,冷静地将前因后果交代罢。她说到哥哥写了《金瓯劫》、上巳进宫献戏,祁元白虽隐隐生怒,却还克制得住,说到今晚榜文事,祁元白再难忍耐,抄起案上茶盏一掷出去。
他手劲太大,胎薄鸭蛋青的茶盏在手里已然捏碎,扔出去时早化作碎瓷片,不想摔在地上,崩在祁韫脖颈间,登时划了一道血口子。
他原意当然不是要拿祁韫出气,实是难以忍受榜文污言秽语,要砸生事之人。不料竟伤了她,连忙从座中站起,而祁韫已起身迎上,执帕按住他手。原来他自己也被碎瓷割伤,茶水血水淋漓,还不知觉。
祁韫善后动作沉定有力,却透着祁元白从未见过的温柔与爱护。他一时心里又疼又痒,抬起未伤的左手将她止住:“不该误伤了你。我看看,划着哪里?”说着也掏出帕子递给她,示意她先顾好自己。
经此插曲,原以为父亲定要震怒,或家法伺候,或旧疾复发。谁知他不仅未曾斥责,反而言语和缓。祁韫轻笑道:“不碍事,我这张小白脸,划了也就划了。父亲的手还要写字做账,不如唤人来上药。”
事到临头她还有心情开玩笑,祁元白又气又笑,佯作威严道:“才给你几分好脸色,便要上房揭瓦?待事过了,你和祁韬都别想跑,迟早一并打板子!”
话锋一转,又是老调重弹,训她和祁韬不务正业、沉迷风月、与下九流混迹,败坏家声,把戏文戏班当正经行当。祁韫喏喏应是,毫无争辩之意。
末了,祁元白竟叹道:“还叫我误伤你,蘅烟今晚又要在梦里骂我了。”
这十余年来无人敢提的名字骤然吐出,父女二人皆是一怔,不敢对视,各自移开目光。
祁元白懊悔一时失口,怕日后这刁钻孩儿越发骑到他头上。祁韫却是心头潮涌,眼角泛红。
虽茂叔早言父亲从未一日忘记母亲,可她年幼时只觉父亲是害得母亲一世凄凉的罪人,曾日日想方设法复仇,恨不能将祁家除兄嫂外一把火烧尽。
直至半年多来历经生死,和父亲朝夕相对,又与瑟若相知相恋,自是与小时候那般简单想法不同,更像个大人了。
父母的秦淮往事,她虽未全知,却也耳濡目染。她在江南应酬的那些场馆中,蘅烟曾独艳十载,旧人旧事流言满京。父亲年少风采,家中寒微,那“卖油郎独占花魁”般的故事,原就是坊间传唱的传奇。至于后来惨烈结局,她也从蛛丝马迹中拼出七八分。
母亲的悲剧确实因父亲而起,但父亲的困厄,又何尝不因这世道,这百年来只认利益、不问情理的祁家?
这半年经历诸事尤繁,祁韫更从今日这桩事悟出,她总以为一己之力可擎天彻地,可风浪来时,即使是兄嫂她都不能保护周全。更不提日后要护她真正的心爱之人,她只求不成瑟若之累,不至于有朝一日倒要瑟若来成全她。
或许父亲当年有诸多不得已,他对不起母亲,那是上一代人的恩怨,她没资格替母释怀。可父亲加诸她自己的残酷折磨,她早已原谅。
祁韫这一挪开目光,更瞧见一桩“不该看到”的事:原来父亲方才灯下那温柔神情,竟是因在整理与蘅烟往来酬唱的旧作!
祁元白也猛然想起,登时心疼不已,忙寻帕子来抢救案上旧纸。他自己写的倒无妨,唯恐伤着蘅烟的字迹。
两人随身所携共四方帕早已不敷所用,祁韫又不好意思细看父母旧物,只得憋着笑将自己的帕子递了过去。
好在终究只有祁元白的字迹遭了殃,蘅烟的旧物也仅一信封沾了两滴茶水血痕,仍叫祁元白心疼不已。
他连连摆手,将祁韫赶开:“去去去,你哥哥的事我来处置,你快回去看住那逆子,不许他再踏出门一步。叫他先抄《弟子规》一百遍,板子容后再打。”
祁韫忍笑应是,忽又上前,指尖轻轻一握父亲未伤的左手,其意郑重温存,仿佛在说:我信你,你也要信我,我们父子三人并肩,共度难关。
虽这半年她对父亲已颇为敬重体贴,今朝这般温情仍十分过甚。祁元白一时怔然,尚未出声,祁韫已笑着抽身而去,惹得他在后头笑骂一句:“小兔崽子!”
祁韫却心里乐道:果然阿宁那一套有用,父亲的命门,我是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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