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韫这一番话说得正经无比,十分真诚,却字字藏锋,讥讽满溢。
才不过几句,如晞已忍俊不禁,高福更是捧腹憋笑,几欲岔气。他俩这才明白,祁韫所谓“请主母训示”,实是邀他们做段子听客,也算替二人出一口被俞夫人折辱的闷气。
栖香听祁韫一口一个“成婚”、“做夫妻”,竟还有“拂逆其性”之说,早目瞪口呆,错愕不已:一个未出阁女子,竟把这些词挂在嘴上说!
俞夫人则脸色铁青,气得几乎坐不住。这三位的这些缺点,她还当真不知道,也并非真要给祁韫相看这几位,不过让媒婆送几个人选虚应故事,羞辱于她。如魏、江两位正经官宦子弟,她哪肯为祁韫结此良缘?
祁韫见她指节绷紧,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偏还不依不饶:“这三人,儿看个个都好,实在决断不下。还望母亲示下,替儿选一个得了。”
俞夫人冷冷一眼,不发一言,起身拂袖而去。
祁韫笑着在后送言:“母亲送的衣裳,儿万分感念。既承母亲一片苦心,便收下了。正好儿手下不少女子尚未裁春衫,虽长些,改一改也能用,儿代她们谢过母亲恩典。”
这句话就连栖香都听懂了,竟要把正经大家闺秀的衣裳送给独幽馆那些贱货穿!心中千言万语都是咒骂,却不敢对祁韫发作,只得狠狠剜如晞一眼,追赶她家夫人去了。
二人一走,高福与如晞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连祁韫也失笑,指尖轻叩几案,主仆三人笑作一团。
笑罢,祁韫摆手道:“这两箱衣裳,你们看着处置吧。”
如晞问:“不是拿去给独幽馆的姐姐们穿?”
祁韫笑道:“老妇刁奴的趣味,你们也未必瞧得上。什么鹅黄配豆青、红绸窄衫配绿绣马面,俗得闻者堕泪,见者伤心。想来也是,难道母亲当真盼我花容月貌,好嫁得良人不成?”
几句话说得如晞与高福又笑作一团,如晞拭泪笑道:“那便拿去烧了,几块破布,咱们也不稀罕。”
早前祁韫不常在京,伺候人手多是嫂嫂临时拨来,如今留京常住,谢婉华便将院中最得力的如晞调来伺候。
依寻常公子哥儿的体面,院中应有四个大丫鬟、八名粗使丫头及数名男仆。祁韫却笑说自己常年在外,便是在京也不着家,又不养猫犬花鸟,这等排场不过累赘,遂只留高福、如晞,再于公中按需抽调,人数砍去一大半。
谢婉华忧心忡忡,信不过那些人,祁韫笑着安慰无碍。其实她自出生后母亲为她“改命”便没做过一天“女子”,嫂嫂总心疼她要扭曲天性来伪装,于她而言却是举手投足早成自然。
贴身事务有高福和如晞打点,旁的借这身公子哥儿的皮,反倒事事顺理成章。在这世道,有本事便是正道,何必计较是男是女?
虽说一切颇有临时拼凑之感,祁韫待下却极宽厚,从不吝惜用度。更何况,如晞和几个丫鬟今年见了千千那样自信自立、出手就是一人四两红包的模样,尽皆羡慕,突然觉得只会女红、只晓服侍,未免太小气无趣。
如晞扭扭捏捏地透露出也想学一门本事的意思,祁韫更是十分鼓励,于是院里几个丫鬟也由高福教着打算盘、看账目,只不过祁韫和高福确实都太忙,更多还要靠姑娘们自学。
因此,虽相处时日尚短,其余人尚未明真相,如晞却早将祁韫视作一手通天的能人,不止敬服,更有几分崇仰:她不仅是个好主子,更是女子经世济国的楷模。
栖香方才还讥笑祁韫长得高费衣料、没有男人要,可如晞这般一旦“开眼”的女子,只觉她狭隘卑琐得可笑。
“群鸱得腐鼠,笑汝长苦饥”,二爷是《庄子》里“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的鹓鶵,你一只秃毛野鸡为抢只死老鼠蝇营狗苟,还笑话我们吃不着你嘴里那块腐肉?
笑罢,祁韫又温言对如晞道:“刁奴必不肯善罢甘休,若有冲突,别受委屈,告诉我便是。”
如晞反倒笑着说:“二爷放心,内宅这点鸡毛蒜皮,不劳你费神。若非夫人在场,这贱婢哪是我的对手?”
祁韫点点头,旋即转向高福:“倒是夫人提醒我了,祁承澜那笔温州生意,查得如何?”
如晞见二人要谈正事,正欲悄然退下,却被祁韫抬手留住。
高福回道:“链路大致清晰,是搭上了鄢尚书的线,其中经手的都是兵部心腹与鄢府幕僚。”
“但首尾两端还未厘清。这种砍头买卖,若无梁侯首肯,鄢尚书也不敢乱动。这一头还好说,鄢本就是梁府走狗,不必细究牵线细节。”
“可从鄢府至祁承澜这段,却毫无痕迹。他房中甚至无半片字纸提及鄢梁,祁承澜本人甚至只知为梁侯驱策,竟不知道有鄢尚书搅和在里面。”
祁韫闻言点头,低声道:“今日我倒有个猜想,你二人替我留意。”说着,唇角微勾:“会不会,这段从梁鄢通往祁承澜的线,正是经由我祁家与祁承澜联系最紧密之人?”
高福与如晞不禁讶异:“您是说,是俞夫人?”细思片刻,顿觉理所当然。
俞夫人虽为祁元白续弦正室,但续弦一般比原配身份低,其出身不过是京中没落七品小官之女,与祁韬之母那位江南大商之嫡出千金相较,身份、风仪皆天差地别。
她因家境清寒,至二十方才婚配,故行事常露小家气与鄙俗,亦可谓命运不济,造就性情偏狭,其实也怪不得她。
入府之后,她深知倚仗不多,便步步为营,尤其看准祁韬本性恭谨仁厚,明里暗里屡下手迫害,祁韫母女更被她整治至几无生路。眼见祁韪资质庸碌,难获祁元白器重,她索性转押祁承澜,另立门庭。
她之所以愿全力辅祁承澜夺嫡,无非图一朝得势,她儿子无论能不能踏入仕途,都进可攻、退可守。而祁承澜看中她的,正是她能出入京中权门女眷圈的便利。许多不便明说之交易,正是借其手在府门之内、闺阁之间流转完成。
俞夫人一房孤注一掷押在祁承澜身上,对祁承涛夫妻亦百般掣肘。三位媳妇中,谢婉华不屑与争,却事事强硬;闻氏出身暴贵,心气极高,凡事都要压人一头;周氏则笑里藏刀,最善借力打力、反咬一口。俞夫人纵使心机深沉,面对这三人亦常觉力不从心,无怪乎动辄称病了。
除夕夜祁承澜向祁韫公开认输,祁韪神情如天塌地陷,便是其母与祁承澜身系一线之明证。
祁韫此前虽疑过温州生意与俞夫人有关,却也以为军火要务岂能由女眷染指。可今天一想,若她所涉不止闺阁之间,而是直接与鄢府、梁府之幕僚往还呢?她素有与祁承澜私通之名,岂非早已不拘妇人之道?
其实这事也是祁韫和高福事情实在太多太忙,又以为相对是不会危及祁家的翻篇旧事,故而耽误了。
今日俞夫人骤然发难,手段既拙且恶,让祁韫本能地警觉反常。眼前正是祁韬身陷放榜泥淖之时,俞夫人若趁机兴风作浪,那便徒增哥哥的伤痛。
于是祁韫叮嘱高福和如晞把其余事放在一旁,十日之内,务必证明温州军火事是否由俞夫人经办,若有则一定要捏住证据。
人情勾连之事,本为高福所长,如晞又深谙内宅之道,二人内外协作,十日之期并不为难。
祁韫入宫、忙于放榜事的近一月里,江南商事在承涟主持下逐步稳住局势,暂与祁元骧达成偃旗息鼓、划界而治的平局。祁韫却不敢稍微松懈,已开始为下一局博弈蓄势,为防北地谦豫堂也在祁元白主持下与她开战,去信调流昭回京,以备不虞。
如此又过得数日,已过原定殿试四月十七日之期,京中舆情益发汹汹。民间聚讼纷纭,檄文四起,连日而来。北地士子群集京中,讲学论道者有之,街巷辱骂者有之。
三蠢登科之耻已演化为天下共愤,王敬修、鄢世绥、郑太妃旧事重翻,胡叡、崔焕文等礼部官员更成口诛笔伐的活标靶。
偏巧瑟若来信,言欲和祁韫商议北地新盐场开采大事,知她无暇分身,只愿四月二十五日前择日入宫,瑶光殿随时恭候。
一国之尊竟迁就她的时间,祁韫心里温暖,又自责无用,加紧联络昔日熟识的北地盐商,筹备对策。
这日晚间,祁韫刚和辽东、天津商会十余名行商应酬罢,自聚丰楼出来。
近日京中因放榜事举子云集,车马喧嚣,人声鼎沸,稍有争执便动辄斗殴,坊间治安尤为败坏。高福自作主张唤了连玦率数人随行护卫,祁韫也默许。
一行六人刚在聚丰楼前永嘉街走了几步,便见前方文壁处人头攒动,喧哗鼎沸。那文壁本是京城里坊间张贴告示、榜文之所,有数十人围堵驻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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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腐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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