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韬陈情时大义凛然,言辞铿锵,令人动容。语毕,他却又恢复了往日温润之态。因周围人太多,几无片许空隙得以跪地,也只有他们这一片上方有顶棚,他便提出:“我跪到雨下,让年幼身弱的留在棚中。”
惹得秦允诚哭笑不得:“你自己就够身弱了,老实待着,棚马上就都好了。”说着,取出随身带的干衣给他披在肩头。
人群中微有些忙乱,一片片棚帐立起,一柄柄伞面撑开,宛若雨后春笋破地而出,正义之声也随之汇聚如潮。
只有独幽馆的娘子们早有预见,个个披着轻暖合身的女式雨衣,色彩温润,裁剪精巧,不沾雨不累赘,风采卓然,惹得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不由自主侧目,艳羡神往。
她们却又在骂祁韫:“这么大的事都不来捧场,等事后看我们不好好敲他一笔!”
只有晚意听不得,今日难得出门,也只因牵挂祁韫的兄长,闻言忍不住辩道:“东家为哥哥做了多少事,你们不是不知道。她素来不爱出风头,这种场合,来与不来不过是形式。”
云栊笑道:“知道你护短,我们不过是替你把他引回来罢了。自去年到现在,他到馆里不出两掌之数,还全为了公事,真真是嫌弃我们了。”
流昭见势不妙,连忙维护她老板:“不能够,谁敢嫌弃咱们呀?话说我记得最近谁过生来着,他总得回吧?”
众人便笑作一团,齐推绮寒道:“寿星在这儿,五月初六。”
说笑之间,谢重熙、傅清野竟也现身,人群瞬间如浪潮翻涌,惊喜之声四起,连最冷静的都不由挺身探望,激动得秦允诚一时不知先迎哪一个。
谢重熙出身没落贵族,举止间自有一股内敛的端方气度。傅清野则是清寒书生,身形消瘦,眉目清正,俱非丰神俊朗之姿,却皆面貌周正,器宇轩昂,各具风骨。
祁韬见二人现身,便与之相视一笑,无需一字,意已互通。他们三人讲学频仍,时有论辩,既是争锋对手,更是惺惺相惜、神交已久的挚友。
待谢、傅二人也依次上前击鼓陈情,场间渐渐肃静。两刻钟后,那朱漆宫门终于缓缓开启。
此非仪仗场合,故无旌旗鼓吹,但肃穆森然自有威仪。只见左右率先走出的是司礼监与掌印太监,身后跟着中书舍人、御史数员,再后则是掌典的内侍与捧诏的侍卫,层层分列,脚步整齐。众人皆心知,这是响应登闻鼓所设的清听之礼,虽无金銮宝盖、甲胄仪仗,却因其简肃,更添几分隆重。
祁韬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列自宫中出来的人。虽曾随祁韫献戏入宫,远远见过小皇帝与长公主一面,但当时天色已暗,距离又远,几乎看不分明。如今因妹妹之情,他心下自然更关注长公主,谁料这一回现身者竟唯有小皇帝林璠一人。
众人虽即刻跪地叩拜,心中却隐隐生出几分失望与疑惑:天子虽英明,却毕竟年仅十岁,如今此等纷乱风波,清白公断,果真能成么?
雨势稍歇,林璠话音中气十足,遥遥传入众人耳中:“你们的冤情,朕听见了。为天下士林挺身而出的胆气,朕甚是嘉许。士以文乱法,亦当以文匡之。若陈情属实,自会还你们一个公平名次;若有人借机浑水摸鱼,所言不实,朕断不姑容。”
一时间,人群如潮,又惊又敬,三三两两低语不断,原本惴惴之人眼神渐亮,激动者更是热泪盈眶,纷纷叩首称颂。
祁韬当先伏地叩首,朗声道:“龙听一鸣,四海肃然。感谢陛下体察我等之情,我祁韬今日所言,绝无半点虚假,任凭天音裁断。”
“你是祁韬?”林璠微微一笑,语气间颇有兴味,“你那《金瓯劫》是真正的以史为鉴,朕观后亦觉重任在肩,山河有责。社稷非一人独举,然一人之心正,万民可安。”
不待祁韬回应,他便接道:“朕近日详加查考北方兵事,偶得一问,正欲试观时彦。今适逢诸位击鼓陈冤,言名次失允,不如就此为小试,以证谢、傅、祁三人之才。不知诸君,可敢应之?”
话音刚落,人群便如沸水微滚,瞬时骚动起来,果然多是兴奋着等看三人真本事。
林璠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见虽议论纷纷,却无一人露出轻蔑或怀疑之态,反而皆神色自若,目含期待,显然谢、傅、祁三人之才已久为世所公认,此番不过是借机一展锋芒。
三人当即叩首齐声道:“吾等愿听圣训,谨承赐题。”
林璠颔首,缓道:“祁卿方才言及讷罕、博勒图二部皆有雄才英主,所指应为阿勒坦图与苏仑二人。”
“近日两部因旧年牧地划界不明,今春雪解水涨,彼此畜群纷起冲突,又有探子回报,阿勒坦图已率三千骑绕道南口驻扎,直逼博勒图水草重地,摩擦之势一触即发。”
“朕要问诸位,二部若开战,孰胜?我大晟当如何借势得利,或化兵为财,或解祸为功?”
三人略一凝神,俱露沉思之色。林璠便又含笑道:“这不是重考,只是即问即答的小试。你们也不必各说各话,允你们半柱香时间合议,共陈一策,每人口述自作段落即可。”
此言一出,场中顿时更热闹了,士子们交头接耳,皆觉惊奇,从未见过如此新颖的小试形式,更别提所用还是边地刚来的鲜活军报,对于习惯纸上谈兵的士林学子而言,更属挑战!
纸笔桌案现场都有,谢、傅、祁三人草拟一番,半炷香时间到,复归原位再叩首,显然已胸有成竹。当先傅清野拂袖上前,语音清正,不见丝毫迟疑。
傅清野道:“自北虏南牧,历朝以来,朔漠诸部兴衰更迭,烽火不绝。大晟自定都中原,初年以威压为主,中年讲信修好,至今则多兼柔刚并施,未尝一成不变。此三策,虽各有偏重,然皆本于国力之势与边境之局。”
“如成治六年,兀良哈部南扰,朝廷以招抚为主,设互市、封其酋首,三年间果得边境安宁。又如弘化初年,兀良哈诸部内斗,兵部因其势均力敌,不急出兵,而遣使讲和,使两部俱存且不复扰边。今讷罕、博勒图两部争利成仇,形势与彼时相仿。”
“今若讷罕部阿勒坦图、博勒图部苏仑两部对峙,前者锐气方盛、部属骁悍,后者老成谨慎、部落根基深厚,彼此既有宿仇,又争水草盐井之利,战机已成。”
傅语至此略顿,面色沉稳:“大晟处于其外,表面中立,实则利害攸关。”
接下来,谢重熙高声应道:“边事未可轻视,胜负之机,在于三端:其一,兵锋之锐;其二,帅才之能;其三,后勤之稳。”
“阿勒坦图骁勇善战,麾下多猛将,善以骑兵穿插奇袭。然其为人桀骜,麾下诸部互有龃龉,难成一统。苏仑虽年迈,然谋深识远,长于设防,以营制御敌,稳如磐石。其弱唯在军粮稍逊。”
他语声如钟,昂然不惧:“若战于原野之上,十日之内,阿勒坦图虽攻势汹汹,苏仑尚可顶住。但倘逾十日不决,苏仑粮草日竭,危机立至,反为所乘。届时,阿勒坦图部众战意已燃,或将分兵突袭博勒图腹地,劫掠为利,则战局大变。”
接着,祁韬肃然施礼,语气平和,神情沉静如水:“大晟最为得利之局,实为二虎相争、俱损不亡。”
“若五日至十日内分胜负,阿勒坦图得利之后,部众易散,且其志在侵邻,不在并吞,大晟不必干预;然若十日之后,苏仑危亡,北境再无可制衡之力,阿勒坦图独霸草原,其兵锋恐将南下,大晟不可坐视。”
“是故国策之本,不在扶一而灭一,乃在扶弱制强、使二部相持不下、两败俱伤,然皆有存续之力。”
谢重熙振衣上前,目中光华烁然:“第一策,为‘诱战助守’。我大晟可秘令边将,与苏仑通气,于暗中输之盐粮兵械,使其能守而不溃;又以商道为饵,引阿勒坦图轻敌深入,反增其疲态。”
“兵者诡道也。使其两军拉锯十日有余,锋芒既损,士气俱衰,便是我调停之机。”
傅清野轻轻颔首,续道:“第二策,倘若苏仑终难固守,应当即以天朝天威居中调解,遣使劝和。册封阿勒坦图为‘顺漠都统’,许以关市贸易为羁縻之恩,而苏仑虽退亦封为‘定边卫’,保其族人延续。”
“此策既维旧盟,又不失恩威兼施。虏情难测,威不能专恃,仁义当与之并重。”
祁韬紧随其后,轻言道:“第三策,乃在怀柔之本。北方诸部屡起战端,多因草短畜弱、盐铁不继,遂兴兵犯边,以劫为利。”
“我大晟若能通其商道,予以互市之便,则二部可各得所需,战因自息。更于事后简察边防所设,缓征以惠民,使边民与夷人皆得其利,久则生通化之志。”
“天下苍生,一命皆命。我大晟为中原大国,非但图疆土之安,更应有仁人之思。北虏虽远,亦我庶民。予以存命之资,非惧也,乃教化之始。”
祁韬复一揖,整衣缓声:“昔年开海之举,使商贾得展四海;近岁火器新制,军威大振。今北有草原之患,南有倭贼之忧,然兵强马壮、圣德所临,若政通人和,则无往不利。”
“今日之试,蒙陛下以社稷之重托诸我辈寒士,诚我三人之荣。愿圣明如日,泽被万方,天下归心,四夷来宾。”
三人答毕,场中鸦雀无声,旋即爆出如雷掌声,众人振奋欢呼,面面相觑间皆见惊艳神色。这不仅是才学之盛,更是士子清白的铁证。有人热泪盈眶,高呼:“此三人,不愧士林英杰!”
林璠坐在高处,静听人群反应,只微微点了点头,缓声道:“你们三人答得精彩。谢锋锐如兵,步步攻心,傅平实老成,计策沉稳。最难得者,祁怀仁心,思及边民疾苦,不独求胜,更顾全局。此等气度,方堪大用。”
他语气一转,语声沉沉,却贯入人心:“你们三人的才华,不独朕看到,全天下有目共睹。朕相信你们无罪,但科场有制,朝廷有规,不可一言而废。欲清积弊,必先自证。”
林璠起身而立,目光炯炯,直视三人:“你三人,可愿现在就下诏狱?同时,朕下令逮捕王、鄢、郑三位权贵之子,嘉祐四年、七年科举舞弊大案,今日开始彻查。”
祁韬毫不迟疑,毅然跪地:“小子愿下诏狱,以清我等之名,还士林公道。”
谢重熙、傅清野亦齐声应道:“吾等亦愿往,以明大晟公理!”
林璠看着三人,露出一丝笑意,虽年幼,却已有少年英主之势:“很好。你等方才言,十日之内,阿勒坦图与苏仑战势分晓。那么朕也立誓,十日之内,朕必荡涤尘秽,肃清流弊,还天下士子一个澄明公允之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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