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长安右门外聚集的士子人潮渐散,满城喧哗。皇帝陛下命彻查科场的消息初传,士子们眉飞色舞,满面喜色,一片沸腾。
街道上熙来攘往,车马难行。俞夫人坐在车中,挑帘望着街头混乱,心里也一团乱麻,偏偏看不清局势将往哪处去。
她当然要急。祁韫定下的两日期限只剩不到四个时辰,前日递的信毫无回音,若今晚亥时仍不见东西,那无视人伦的疯子真可能对她亲生儿子祁韪动手。
俞夫人心中虽害怕,但仍存一丝侥幸。祁韪是祁韫亲弟,更是一族之宗子,且近来祁韫对父亲颇多孝顺,威胁归威胁,当真下手杀人必不至于。但以她的阴沉智计,有的是招数折磨得她母子二人生不如死。如今祁承澜私贩军火、暗通巨寇和她当家主母在外私通的证据尽皆握在祁韫手里,她毫无反抗之力。
念及此,她不由催车夫走快些。可今日街上尽是狂喜人群,人推人,车堵车,往日一个时辰的路程,竟耗了两倍不止。
今日她想方设法讨得坐忘园梁府的请帖,正是京中名媛绛云夫人帮忙。坐忘园占地宏大,外宅就有数十亩,俨然是京中贵族和文艺人士常来常往的风雅高地。几个幕僚也住在外围,只有梁述一家寥寥几人在内宅,不可擅入,而那人正是梁述子侄身份,又得其重用,破格入居内宅。
俞夫人一递名帖,那人果然坐不住,不多时就出来了。看着是心神不宁,左右望了望,趁四下无人,一把将她拽进园中僻静山石之后,低声责问:“你怎么来了,这么突然?不在外见面,是你定下的规矩。”
这人瘦削阴郁,神情急躁,一看便没半分柔情,正是梁述远族子侄兼心腹幕僚杜崖。
俞夫人也不意外。他从来如此,在幽暗室内尚能说几句体己话,一到阳光下,便显得寒酸刻薄。
二人本就是利益交换掺杂一丝**作点缀,俞夫人虽心下不快,也不以为意,媚笑道:“我怕日后再也出不来了。今日是最后一次,只想看看你罢了。杜爷若嫌我打扰,那咱们就此别过,也算好聚好散。”
杜崖闻言一惊。虽说情分寡淡,但这女人能为他疏通内宅人情,拿得出银子、办得成事,许多事离了她还真不成。何况她虽徐娘半老,风情尚存,真说分手,他倒舍不得。
他咬咬牙,低声哄了几句,又拉住她手不肯放。俞夫人不再计较,柔声问:“我日夜惦记,也不过是想看看你住的地方罢了。你这把年纪还未婚娶,可有人照顾?事事可妥帖?就当我最后一点心愿,一点挂念,好不好?”
往常幽会二人都着变装,她今日难得特意梳妆打扮,花枝招展中不失贵气,偏在腰间佩了一枚陈旧青玉环。那是第一次幽会时她说的,那环是父亲遗物,她自幼缝补持家,靠一根针撑过来的,如今虽贵为主母,仍日日佩戴,不敢忘本。
这话他记得。当初只觉是寻常说词,如今一看她果真佩着,忽觉心头一紧。旁的全是利益算计,惟有这一环,是她未忘的本心。
他自命精明冷静,此刻却突然动了真情。她和他一样,出身卑微,在这权贵横行之地步步为营、卑躬屈膝。她狠是狠了点,却竟还有一丝真挚,那丝执念,竟叫他心里一动。
杜崖轻叹一声,也握住她的手,语气放缓:“出了什么事,怎就出不来了?你说,我们一道想办法。”
俞夫人笑得柔和,只轻描淡写回道:“老头子怕是察觉了些风声。这段时间不宜露面,避一避,等过些时日再同你细说。”
说罢,她顺势挽住他的手臂,任他带自己往内宅走去。杜崖虽嘴上安慰几句,神情却有些飘忽,看得出来心神并不在她身上。
进屋后,俞夫人装作殷切关心,细细打量他房中陈设,一一挑出不妥之处。杜崖不甚在意,只嗯啊几声敷衍。
俞夫人却不动声色地继续说着,话锋一转,又似不经意道:“你有事就忙去吧,我晚上家中也还有事,只坐一刻钟就走。我方才说的你不必记了,到你书房借张纸写张单子,你对着换就是。”
杜崖听她体贴,心中感动,又实在有要事处理,便只说了几句例行安抚的话,没太上心,就将她留在书房,自己匆匆离开了。
门一关上,俞夫人脸色便沉了下来。她从怀中掏出早已备好的物品清单随手放在桌上,立刻飞快翻找起整间书房。她查得极细,连地板缝、抽屉底都不放过,却三番翻遍,也未见那份她交给杜崖、能制住祁元白的旧作。
她心头一凉,却很快镇定下来。想来这东西早被他送去梁侯手中。既然如此,今日便要孤注一掷。为了儿子,她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声关门离开,估摸着往园内深处潜行。不多时便来到一处疑似书房的地方,屋宇宽阔,檐下悬有古香铜灯,窗纸温润如玉,墨香隐隐透出,不必问便知是主人的用处。
天色已暮,各处皆忙着晚间宴饮。她屏息静听片刻,确认内中无人,便毫不犹豫推门而入。
屋内陈设果然气度非凡,案上古籍整齐,器物温润,墙上还挂着几轴非凡字画。俞夫人眼中掠过一抹决绝,迅速动手翻查。
正翻得焦急,身后忽有细碎脚步声。
她心中一紧,猛地回头。
门口站着一人,静静立在落日余晖里。暮色拉长她的身影,背光之中,眉眼藏在淡红霞光后,看不真切,只见衣袂轻动,轮廓清丽得近乎不真实,仿佛画中人。
那是一张生得极美的脸,却叫人不敢直视。
俞夫人活像见了鬼,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泄出恐惧惊呼,手背在身后按住桌案,颤抖得几乎站立不住。
她……她怎会在此?她不是死了,死了十年吗!
梁夫人却只淡淡微笑,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找什么?”
俞夫人脑中乱作一团,电光火石间已察觉出她穿着贵重、神态从容,竟能随意出入梁侯书斋,身份绝非常人。心念一动,便换了脸色,猛地跪下,声音带哭地说:
“我知当年对你犯下滔天大错,今日见你,早该五雷轰顶……可如今祁家危如累卵,全因一纸旧作牵连朝局,是……是韫儿让我来取,我也是逼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我是为了她啊!”
见梁夫人不言不动,俞夫人声泪俱下,膝行数步,磕头不止,鬓发皆乱。嫌恶得梁夫人后退一步,皱眉道:“听你嘴里吐出阿韫名字,真叫人恶心万分。此事我会处理,东西不在此处。你回吧。”
俞夫人惊愕抬头,面目扭曲,脂粉团结,继续哭求:“不,求夫人高抬贵手……若今晚亥正不见那纸,我儿子就没命了!她真的会杀人,她做得出!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们母子!”
“你敢把今日事对阿韫吐一个字,那才是真死到临头。”梁夫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伸手从案上取了纸笔,随意挥洒了一纸小笺,递给她,“就说东西将直接递到祁元白手里,以此为凭。”
说着,她轻蔑笑道:“不过,祁元白还有没有脸见我的字,就另说了。”
俞夫人捧着那一纸小笺,如获刀下留人的圣旨,连连磕头谢恩,慌忙起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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