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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剑舞

宫门未启,群臣在丹陛前依位列队,礼官高声唱名,旌节森严,一步不差。风自九重吹下,寒意透骨,大氅下衣襟早已冻得僵硬。

祁韫立在队尾,抬眼望去,只见宫阙层层,琉璃瓦上映着夜色灯火,巍峨庄严而不失节庆气象。内殿重帘微启,可见厅中灯影摇曳,红纱轻罩,宫婢踏雪而行,衣袂翻飞如蝶。

郑复年在她身侧打着哈欠低声抱怨:“这阵仗,比选状元还叫人紧张。嚯,好冷!”说着缩缩手脚。

虽是头回进宫,祁韫入座后迅速四处观望一圈,也觉不过是人稍多的应酬场合。又有郑复年这般跳脱之人在旁,见着一个熟人,就扯人家胡说八道几句,还喋喋不休地把祁韫介绍给旁人,说是“得了殿下一百两赏银”的“大才”。

祁韫实在忍不住,出言反讽他既然能驯得猴儿倒拽笺,百戏既终,不如他郑八爷去凑一脚续续喜气,把同桌的几个老翰林、小将军逗得哈哈大笑。

两人正在唇枪舌剑之间,内廷宣礼声起,场中瞬时安静。林璠与瑟若款步登场,四周气氛一瞬庄严肃穆。

众人齐齐起身行礼,林璠却微微一笑,语气亲和:“江南俗话说‘上灯圆子落灯面’,汤圆既上,大家就尽情享乐吧!”话音落下,众人纷纷落座,宴会随即开始。

既已在心中判定不过是应酬场,祁韫并无初入宫之人的忐忑不安,亦不怕失仪,反而事事从容,先观察周围人如何行事,再随其后应对。

宴上,御膳房依例呈了三样节令吃食:头一样是胶牙饧,麦芽糖熬稠冷凝后切作寸方,色如蜜蜡。此物原是古礼,“元夕食饧,粘齿固气”,说是咬住糖块不松口,能防口舌是非。

宫里的饧掺了松子粉,嚼着带木香,偏又黏牙,祁韫看那几个齿脱的老翰林吃得皱眉抿嘴,倒显出几分滑稽,自己只尝一尝便放下了。

第二样五辛盘,青瓷浅碟里码得齐整,生葱水灵,薤白如雪,春韭嫩黄,蒜瓣新腌,芫荽还沾着露气。

这配方源自孙思邈《千金月令》,道是正月食之“开五脏,辟秽气”。只是葱韭辛烈,文官们多略尝即止,唯边关回来的武将大嚼,吃得额头冒汗。

第三道琥珀圆子最是精巧,糯米粉裹了核桃蜜馅,猪油滚炸,外皮脆而内里流浆。

善食者夸赞其“金丸跳脱”,林璠亦拈起一枚圆子对光瞧,笑道:“朕记得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元宵宴上这三味,甜是江山稳,辛是耳目明,圆是君臣同心。”

众人齐呼万岁,礼毕之后,笑语渐起,喧哗四座,歌舞也次第登场,热闹非常。

祁韫于吃食上并无热爱,只拣些清口蔬食略填一填,也不过是为应付一桌人的推杯换盏。郑复年此时倒有眼色,看出她不好酒,也不多嘴相劝,自己与同席几人打成一片后,端着酒壶冲到邻桌继续开疆拓土。

她一边应酬诸君,和那几个赋闲在京的老翰林清谈,一边忍不住要穿越人山人海寻瑟若的身影。

此时监国殿下自是着宫装,与先前猜灯时的亲和低调大异其趣。回宫更衣后,她换上一袭玄月色褙子,衬以银丝织成的团云暗纹,衣摆绣有折枝红梅,不以艳色取胜,然其素雅之中自有峥嵘。

她广袖轻垂,中覆银灰衫,腰系温金软带,系结如云不束,却稳妥得体。发上不施重钗,仅用三支乌金嵌玉簪拢起云鬓如山,半掩耳垂,玉光清润。举步间裙裾微曳,声息如水,不见张扬,已自成风仪。

她端坐上首,风度庄然而举重若轻,贵气天成而从容闲雅,宛然一道不容逼视的静光,映得四座黯然失色。

祁韫也是首见瑟若穿得这样隆重,虽遥遥千里一般看不仔细,却实难将心神从她身上稍移,心里也暗暗好笑:本想做个石墩子,只看她一眼,这下倒成了个偏脖的石狮子,一会儿郑复年瞧见,定要讽一句:“出门赶紧找个郎中灸一针治治落枕。”

宴至中段,乐舞已翻来覆去几番,席间略显倦意。

担当今夕“司赞”之职的梁珣微笑启唇:“方才歌舞虽妙,终是常见,接下来却不同凡响,乃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之壮观,尚请诸位肃目观之。”

他引的是杜甫“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诗,所言定是剑舞无疑。祁韫其实早先见过数次剑舞,其中一次便是由当今誉为“女中剑魁”的苏轻岚所领。其人剑法绝伦、风骨凌厉,果然有公孙大娘再世之姿。

祁韫今夜坐于东廊近门的位置,每有歌舞进出,皆自她身侧不远经过。只听一阵剑鞘轻响,果然是苏轻岚,一身朱衣,执剑如风,身后还随着数名着同色衣裙的女剑舞者,火灯下剑光流转如雪,舞未起,四座心已动。

苏轻岚领众女上前,抱拳一礼,齐声高呼“圣寿无疆,山河永固”,声震屋宇,余音不绝。

她复而挺身出列,朗声道:“今日民女所持,乃古剑‘横绝’,相传为南燕昭烈王遗剑,锋寒入骨,不轻示人。唯愿座中诸君共襄盛会,献艺三场,或以诗赋咏志,或以剑舞争锋,或奏音律相和,以慰剑光,不知陛下以为可否?”

不等林璠应声,座中已纷纷叫好,谁不爱看热闹?更有数位自负才情的年轻官员跃跃欲试,巴不得藉此登场,一举成名。林璠乐得顺水推舟,颔首允诺,场中顿时热闹起来。

祁韫却心头一凛,佯作注目苏轻岚,眼神掠向高处,正与瑟若遥遥相对。

她静坐灯下,目光澄如镜水,却隐有烟霞氤氲;唇角一抹弧度不露锋芒,却似遥峰叠翠、天势在握,叫人一望便知,她早已布下此局。

那一笑既冷且艳,既柔且凌,勾魂摄魄。

祁韫心头暗恼,却又不觉唇角发烫,半是无奈,半是沉醉。她知自己终究是栽了,落入那张天光云影织就的网中,心甘情愿,连挣扎也不舍。

但她素来不是肯轻易服输之人,一股斗志突然而生:诗赋音律,哪一项不是我手到擒来?莫非真要逼我抽剑上阵,叫人看笑话不成?那便接你这一招,看看谁先投子认输。

苏轻岚谢过圣恩,转而笑道:“此番民女携了三枚花球,一会儿花球击飞,落入座间何人,便由此公献艺。诸位且静观!”

话音方落,鼓声疾起,箫管并作。红衣女剑客十余人踏步而出,长袖翻飞,赤剑如电。初起时,舞姿飘渺如烟,似桃花流水,步步生春;继而剑锋出鞘,光影交错,身法凌厉,寒气逼人。

有人轻旋而跃,足尖掠席而过,如燕剪空;有人腾身反转,赤袍翻卷如火龙穿云。剑身每转一道寒芒,便如惊雷划夜,映得座间宾客屏息不语。

众女舞至通道中央忽而列阵,剑尖齐指,围苏轻岚于中。她长剑轻点地面,旋身拔起,剑锋破空,一束金球已破风而出,宛如流星坠地,掠空生光。

第一个金色花球落入席间一员高大将军手中,正是西征军副统制、骠骑将军白崇业。他哈哈一笑,挺身起座,脱下外袍接过长剑,纵身而入。

只见他身形矫健、步履沉稳,起手即是开山裂石的硬招,剑锋过处风声猎猎,却不逾矩,恰与群女的轻灵柔美相映成趣。

场中瞬间喝彩如雷。十余招过后,白将军自知退场有度,当即收势抱拳,洒脱退去。

第二球飞掠数案,落在一位文士膝前。他正是上届殿试第三的探花郎张致和,年不过弱冠,才思横溢,素有“词中绣口”之名。

他不慌不忙,举步出列,微笑拱手,取起玉如意击节,出口即赋,吟声清亮,竟与女舞相生相和,既成画亦成诗。众人皆赞其“腹有烟霞气,身如玉树风”。

第三球却一时不落,旋转于剑影之中,或起或伏,仿佛与众女周旋嬉戏,引得满座张望,低声议论。

正当人心焦急之际,只见苏轻岚长袖一展,剑锋掠空,电光火石间,那球破风疾飞,越过半殿,直奔祁韫所坐之席!

祁韫那一桌本是年轻气盛之人汇集之所,几名小将已跃跃欲起,欲学白将军英姿。她却早瞧出那球去势分明奔她面门而来,若让于人,不但落了颜面,更是将瑟若这场挑衅拱手让出。

于是祁韫骤然抬手一探,动作不疾不徐,落点却十分狠准,将那金球在掌中稳稳一收。

未及众人反应,她已一扬手将球掷还给追来的内侍,淡声道:“取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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