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耳聪目明,擅听音辨位,曾精心设计,逐步缩小范围,又遣婢女在笛音响起时四处探查,却始终一无所获。梁述设局,天下少有逃脱之人,何况这不过是他在自家院落中刻意遮掩?
终于,八月十五中秋夜,梁述因应酬宾客误了归家。她独自坐在廊下,清唱了一夜,曲尽人未至,泪满面,心如刀绞。
那一夜,她终于明白,“从今后,休道共我,梦见也、不能得勾”的那个人,她已彻底放下。过往的伤痛或许永难痊愈,“十载因谁淹留”也终无从分辨是非。但她的心已替她做出抉择:不再困守死去的爱情,不再执念旧梦。
于是,八月十六夜,梁述执笛而至,月下花前,正见她临湖而立。
她没有为谁而唱,只对着满湖秋水、波光烟树,高声唱起秦观的《一落索》:“杨花终日空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
“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月色澄澈,歌声清绝。那一刻,她唱的已不是旧人旧事,而是新生的自己。
她在与他许下“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的相邀,在激他是否“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而那上阙的“海潮”,用典白居易词:“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曾经的“相恨”已如潮退去,唯有新的“相思”比海更深。
今夜她只唱这一曲,回环往复,仿佛永无衰竭,不见真人誓不罢休。梁述只好吹笛与她为伴,在月光下徐徐走出。
或许她是他生命中唯一不那么“完美”的存在,可彼此相爱的两颗心,是纯粹无比、完美无瑕的。
下仆低声来报:“侯爷,贵客到访,是鄢尚书、王尚书齐至。”
梁述轻轻叹了口气,随口道:“请吧。”
……………………
新排《梧桐雨》大获成功,结尾处蕙音饰演的贵妃邀玄宗赴长生殿共圆残梦,情境哀艳动人,令在座众人肠断泪落。
众人哭得狼狈,又觉不好意思,便起哄要罚梅若尘、蕙音饮酒,说他们演得太好、教人伤心,须得狠狠灌一顿方能解气。
一时间笑语喧哗,竟闹到天色微明。祁韫当夜便歇在独幽馆,次日巳初方回府。
刚踏进院门,便见俞夫人亲至,端坐于客厅中饮茶。
祁韫一眼扫去,见厅中多了两口黑漆衣箱,她的大丫鬟如晞垂手立在一旁,面色为难,不住朝她使眼色,分明是拦不住人,眼下只求二爷别动气。
她唇角一勾,含笑趋前,规规矩矩一礼:“前些时日闻母亲频感不适,孩儿念念不安。今见亲临,想来身已无恙,便是再好不过。”
其实俞夫人哪里是身子不适,她与祁元白多年貌合神离,祁韫元宵入宫、谢婉华诞女、祁韬中第,皆是与她无关的热闹,便索性频频“头风”、“胀气”、“不胜酒力”,眼不见心不烦那些“喜事”。
祁韫这话一出,分明是礼中含刺,若真“念念不安”,怎会每日到祁元白处晨昏定省,却从不来给她这嫡母请安?
俞夫人面上只笑,放下茶盏道:“你这孩子有心了。不过,这才早上,怎么就出去办事又回来了?还是说……”
她幽幽一笑,语态讥讽:“昨夜又宿在外面,把不干不净的地方当家?”
虽说是大户人家,商贾之家终与正经官宦不同,应酬本属生意,夜不归宿也属寻常。可若是高门世家,未婚子弟夜宿风月之所,便是家法难容。就算是沈陵这等浪荡子,在京中只有叔伯而非本家,也不敢放肆,每到酉末用罢了饭,云栊都忙忙地赶他回府。
俞夫人眼中的恶毒鄙夷,分明还多一层意思:既知祁韫其实是女身,便更是一桩□□污秽、颠倒阴阳的大罪。
她来者不善,祁韫也压根没当回事,反倒干脆一笑:“母亲训得极是,昨夜确有一桩要紧生意,实脱不开身。若母亲动气,儿这便去宗祠领罚。”
“我哪敢罚你?”俞夫人话锋一转,竟带着柔媚调笑,“你是宫中红人、给你哥哥带来爵位的大功臣,你跪两个时辰,说不得多少个嫂嫂姐姐要心疼一宿。好了,坐下歇歇喝口茶吧,叫你房里的人都出去,我有话同你说。”
祁韫先恭敬老实应是,又含笑道:“母亲训示,自当洗耳恭听。不过儿院里这些人向来被批评没规矩,倒不如一同听听,正好母亲也指点一二。”
俞夫人心中又是冷笑又是恨得牙痒,心道:本想给你留一分脸面,你倒自己不要脸,好得很!嘴上越发笑得甜:“也罢,都是体己话,没什么听不得的。如晞,把箱子打开。”
如晞满脸羞恼憋屈,一旁俞夫人的心腹大丫鬟栖香则含讥带讽地睨了她一眼。如晞只好忍气吞声,勉强听令,打开那两口黑漆衣箱。箱内赫然是数套齐整女装,绫罗叠彩,珠花成排,色目规矩,裁制精巧。
从如晞几欲撞墙的表情,祁韫已推断出俞夫人今日来意。她回来前,如晞一定据理力争过,无奈当家主母亲自坐镇,无法强抗。
祁韫却觉得颇有趣,倒想看看俞夫人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于是懒懒靠坐椅中,望着那两箱衣裳,装作不解道:“今年各房的春装不是都已发下?这点小事,还劳母亲亲自过问?”
俞夫人含笑不语,低头饮茶。栖香笑道:“二爷误会了,你一双眼见惯好料子的,跟咱装傻?如晞她们哪配穿这样上等衣裳?这分明是给你预备的呀!”
她语调轻快,如黄莺啼鸣,笑着掰指道:“各色料子、款式都有,暮春初夏都用得上。二爷你身量高,特地多裁长了些。夫人不好开口,只好我来说,还不快试上几件,让夫人也好安排相看如意郎君!”
栖香嘴尖心狠,平日最爱趁风使舵、造谣煽风。若非祁韫真实身份是祁府最大的忌讳,泄露者立刻拖出去打死,她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这一番话说得如晞恨不得扑上去撕她的嘴,高福也惊怒交加,却被这等羞辱逼得呆立在旁,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祁韫却只是食指在几上轻轻点了点,似在认真思量:“如意郎君?听来,母亲早已有意安排了。敢问是哪一位?”
栖香一愣,她说“如意郎君”纯属口滑,夫人可从没吩咐过留意这等事。
不料,俞夫人还真从怀中掏出一纸红笺,笑着递给祁韫:“自是有人选。你年岁也不小了,我左挑右选,都是些门第干净、模样周正、性情也都不坏的好人家子弟。”语气温婉,一派慈母态度。
栖香心下大松一口气,暗暗佩服:还是夫人棋高一着,有备无患。
祁韫饶有兴趣地假作肃然,接过红笺细看。
“魏氏之孙,讳胜,字子钧,世胄书香,门第高寒,弱冠能文,雅操若兰,虽家道中落,然器宇不凡,诚闺阁所归之彦也。”
“卢姓起家,名顺昌,夙擅商机,虽执泥涂之业,实拥金玉之资,近岁广置田宅,气宇轩昂,豪而不鄙,可托良缘之选也。”
“江公讳湛,年五十有三,早登甲第,久居清望,性简而仁,家藏万卷,德艺兼修,虽年踰知命,风采不减当年,实贤士中之龙章凤姿也。”
祁韫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这几位人选她早已熟知,虽“媒妁之言”写得天花乱坠,却各有短板:魏子钧虽出自从龙旧族,实则家族早年政治投机失势,光熙年间便家道中落,加之容貌丑陋,难堪入目。
卢顺昌倒和她称兄道弟,原做泥水营造起家,近年攀附江振而平步青云,朝中与江党有关的工程多由他承揽,且传言还送一姊进了某王府做侧室,如今也是个“正经”皇亲国戚了。
最后这位,年岁虽大,然官至翰林掌院,清要显赫,声名清正,除却年纪确无可挑剔。
实言而论,前后两位皆属正经世家,若非各有缺憾,祁家女儿难以高攀。卢顺昌虽行当粗鄙,然确实富贵在手,且明年黄河修利之事已露端倪,他志在必得,风头更盛。
俞夫人紧盯着祁韫神色,见她读得眉梢飞扬,几欲失笑,心下愈发不安。她知她素性深沉,此刻越笑越令人忐忑,只得强作镇定,安坐不动,维持主母体面。
祁韫读完,抵拳轻咳一声,勉强压下笑意,开口道:“母亲费心良苦,竟能寻得三位如斯人物,真真是良缘济济、福气盈门,叫儿感动得几欲落泪。”
“这几人,儿平日在外交际,也都识得,正好免去隔帘相看之繁。”
“这位魏子钧,出自从龙旧族,门楣之高,可与钟鼎比肩。虽说个子矮我一些,然士以德重,岂以貌论?他平日雅好音律,当晚在席间献艺一曲,虽说徽位不识、猱桐不分,琴一到手竟不知正反,硬是将琴平放膝上、倒拨弦柱,大家也都笑呵呵的十分喜欢。和他成婚,日后乐子是少不了的,千金难买一笑啊!”
“第二位卢大爷,已和我成了拜把子兄弟。他家虽本贱工,近年却大得风头。其人最可贵者,襟怀豁达、出手大方,曾因赌局失利向我借三千两银,至今未还,若非母亲提醒,我也忘了此事。就算他刻意不还,也不要紧,就当我洒洒水,交个朋友。不过,若做了夫妻,这三千两刚好一笔销账,岂不省事?”
“第三位嘛……官至翰林掌院,学问文章,天下称宗。家资清正,门风端雅,正是难得的良配。
祁韫眉梢微动,似有难言之隐,勉强续道:“但儿以为,他若见了母亲送的这些衣裳,恐反觉拂逆其性。倒不如仍用儿如今这副打扮,或许更合其心意。”这话说得含蓄,却已暗示得分明:此人偏好男色,老大年纪还不成婚,恐怕宁折不弯。
《一落索》译文:
杨花终日空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杨花整日徒然飘飞,可惜终究难以久留。海潮虽只是短暂涌来,至少还有固定的去处。)
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肯如薄幸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仙界以碧云铺路,正好携手同归。怎会像那薄情的晨风,从不懂为落花作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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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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