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郁被八百里急报召入宫中，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高高在上的君主那双闪着贪婪的眼眸。虞国国主如今年过半百，两鬓都已生出些许白发。如今的他不再年轻，不再俊朗，睿智的双眸也变得浑浊起来。见到封郁，他显得有些激动，径直从殿上走下来，握着封郁的手，问道：“爱卿，听闻你镇守的醉沙关有仙人现世，此事可当真？”
封郁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才哑声道：“真的。”
他日夜不休地骑马跑了三日，如今眼睛里都是血丝。看着人时便有些骇人。
国主不由自主被他骇了一跳，但还是强作镇定道：“那怎可怠慢？朕令你赶快将仙人带回国都。”
封郁的目光死死落在国主脸上，一字一句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您是否是听说了那些传言……”
国主道：“封郁！有些事情不该你过问的，就别过问！这天下，是朕的天下。你懂吗？”
封郁沉默了片刻，突然单膝跪地，朗声道：“请陛下收回成命！”
国主恨声道：“封郁！”
封郁却仍然垂着头一言不发，好似他若不同意，他便会就此长跪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国主也压低了声音，悄声道：
“封郁，你怎么如此冥顽不灵？那可是仙人！若能将其分食，我们虞国如今的险境顷刻之间便可逆转。你封家儿郎，还有我皇氏诸子，便可世世代代永镇河山。何愁国家不兴？边疆不宁？”
他越说越兴奋，兴奋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抹笑。好似已经看到了那样的画面，已经看到了虞国纵横天下，世代昌荣的盛景。也是，作为凡人，面对这样的诱惑，谁能不心动？
但封郁却是个例外，他面容坚毅地道：“陛下！我万万不会做这种事，即使不借他人之力，我亦可守卫河山，震慑那些来犯的姜族蛮夷，还天下一个太平！我封郁此生，纵使尸骨无存，也不会走这种歪门邪道！”
他这话说的掷地有声，国主闻言呼吸陡然急促起来，他似乎气得很了，胸中一阵震颤，牙齿都咬得咯咯作响，那双布满皱纹的手伸出来，指着封郁，道：“你……你……你是定要护着那人了？”
封郁沉默片刻，沉声道：“是。”
“即使我下旨，你也要抗旨不遵吗？”国主又问。
封郁瞪大了眼盯着他，像是不可置信，“陛下……他救过不知多少将士的命！若不是他，如今醉沙关早已沦陷，虞国已成了人间炼狱。陛下是想冒天下之大不韪，遭世人戳脊梁骨吗？”
国主冷冷与他对视，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他微微半垂着眸，看着身前跪着的人，眼中闪耀不定的，也不知是什么。良久，他才轻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既然你如此力保他。那么封郁……”
他意味深长地道：“你可要一直替朕守好醉沙关。”
*
封郁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守好醉沙关，即使叫他拼尽最后一滴血，他也无怨无悔。
可是人力终有尽时，很多事情并不是想就能办到的。
就在那些传言传出三月之后，姜人突然又集结了大批兵马。驻扎在醉沙关下。而这一次跟以往几次都不一样。
这次姜人发动的，竟然是整整十万兵马。醉沙关中满打满算也就不到三万人，三万对上十万。孰胜孰负已经不需要揣测。
城中一片愁云惨淡，就连苏幸也着了戎装准备上战场。他如今长大了些，身姿挺拔，看着倒是个俊秀的小少年了。
苏挽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低声叹道：“三月之期快到了吧？”
她早就怀疑醉沙关中的时间流速与外面不同，外面三月，这里却远远不止。
柳星怜淡淡应了一声，“此战恐怕就是最后一战，我们也要做好准备了。”
沈灵目光静静落在门外开得正盛的花树上，她无端想起了那位一直在苦苦支撑的少年将军。眼中有担忧一闪即逝。心道：也不知这次封小将军还能否挺得过去？
*
呼啸的寒风吹得人面颊生疼，站在城墙上的将士却不敢有一丝懈怠。没有人看到这样的场景能不动容——数以万计的无面鬼影黑压压堵在城下。一道一道又一道，它们静默着，执着寒光凛凛的大刀，一齐抬着没有五官的脸，望向那高耸的城墙，注视着城墙上穿着铁甲的士兵。
仗还没有打，便已能料见一场血雨腥风。
在城墙之上，众将士中间站立的是一个银甲小将。他拎着一把弯刀，神情肃穆，夜风呼呼吹过，将他身上的那件红披风吹得猎猎作响。
苏挽月一时之间有些恍然，仿佛回到了那日，她站在醉沙关之外，看到城门上干涸的血迹，一闪即逝的那个幻象。
那时她努力睁大眼睛，仍看不清那人的脸。如今却看清了，那张脸，有坚毅的线条和俊朗的眉眼，是少年将军封郁的脸。
“众将士们，姜人已经兵临城下，有十万之众，你们怕不怕？”封郁轻声问。
士兵们没有回答，他们怎么会不怕？无论说的再好听，但刀砍在身上是痛的，火浇在身上是热的，血流出来是红的，战场之上，血沫横飞，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是冷尸一具，这还算是好的，最可怕的是死又死不掉，活又活不了，谁能不怕？
但封郁却道：“你们不能怕！你们若是怕了，你们身后的亲人，他们就唯有死路一条，就只能被姜人肆意践踏侮辱！你们回头看看——”
众将士回头，却见城门之后已站了许多百姓，他们衣着或朴素或华贵，面容或平凡或出彩，却都带着同样的神情，带着激动，带着期盼，带着鼓舞……将士们发现，他们手里竟然都拿着武器，也许只是一把锄头、一柄菜刀、一个榔头……
“看见了吗？”封郁大声喝道：“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与你们共存亡，与醉沙关共存亡！所以你们不要怕，你们要抛却本能，抵抗恐惧，一往无前，现在告诉我，你们还怕不怕？！”
“不怕……”不知是谁带头开始说了第一句。紧接着，第二句，第三句……直到呼声震天。
“不怕！！”
“将军，我们不怕，我们跟他们拼了！”
“好！”封郁大笑道：“众将士，随我一起，战！”
战！战他个天轰地裂。
苏挽月三人也混在人群中，拎着长刀，朝着鬼影而去。这是最后一战，也是轰轰烈烈的一战。
所有人都不觉得自己有退路，所以都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几乎人人以一当十。
但无面鬼影实在太多了，多得怎么也杀不完。渐渐地，有人悲呼着倒在了她的身边。苏挽月抹了抹眼上沾着的血，却不小心将血糊得更多。
她抬眸，天上的月亮是红的。那不是它本身的颜色，而是被血染就的。
在战场之上，只要倒下了，就没有机会再站起来了。
封郁拎着弯刀奋力杀敌，几乎一刀一个，他身边不停有人被敌人砍中，但他却没办法相救。直到有一道略显矮小的身影站在他的身边。
封郁侧目一看，是苏幸。
苏幸于刀山血海中对他粲然一笑，“封哥哥，我也来杀姜人啦！”他笑得眉眼弯弯，“我说过的，我要为父母报仇嘛。”
封郁将刀狠狠刺进一个姜人的胸膛，血溅了出来，他却笑得畅快，“好！哥哥没白教你刀法。”
时间一点点过去，纵使大家悍勇异常，也终究敌不过千军万马。
他们这边的人越来越少，姜人却越来越多。众人都深感绝望，忽然之间，一道琴音铮铮响起，那声音嘈嘈切切，带着激昂。不再像乐坊里那般婉转动听，而是仿佛能穿透风声，压过嘶吼，落在每一个人的耳际。
苏挽月抬头，见到一道人影抱着琴立在城楼之上。那是一位女子，她穿着一身白裙，头上戴着白牡丹，一颦一笑皆是醉人，宛若枝头新开的梨花。
待看清了她的容貌，苏挽月不由一惊，竟然是清书！
“好！”沈灵从鬼影身上拔出大刀，抽空说了一句：“万军阵前曲一首，清书姑娘也为大家送行来了。”
清书仿佛隔着人群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她素手轻拨琴弦，又缓缓唱道：“金戈铁马，月下长刀，烽烟尽前甘为死，血染征袍骨作丘，终不负——这山河……”
在铮铮的琴声之中，封郁杀开了一个口子，他用力推了苏幸一把。
“走！”他神色严肃道：“闯出去，找机会求援！”
苏幸回眸，脸上终于落了泪，他咆哮道：“不！封哥哥，我不走……”
“你走！”封郁道：“醉沙关向东还有座城池，你带着人突围，去找那里的将军，让他派人来支援。我们会在这里等你，天亮之前……”
“不要不要！”苏幸要疯了，他泪糊了满脸：“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兵！”封郁道：“我相信你，你可以做到的，小幸。”
说罢不再言语，竟是伙同周边的几个士兵，悍不畏死地为他杀出了一条血路。
苏幸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一个翻身上了马，朝着那条好不容易破开的口子冲了出去。
快一点啊，他想，再快一点，他不停地用鞭子抽着身下的马，马儿吃痛一声嘶鸣。
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带着援军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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