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殊尧装作不知,听何子絮继续往下说。
“不知道也寻常,因为世上根本没有这种毒,连名字都是昼昼后来取的。”
何子絮喝了一整盏茶水,唇角依旧干涸如裂帛,可弧度始终保持着上扬,“此毒一发,人不为人,猪狗不如。”
吕殊尧心间一酸。原书并未详细描写此毒发作时的情状,如今苦主近在眼前,现身说法,总让人心生煎熬。
但他无法走开。
“曾经有一个夏夜,我贪饮了几杯清凉露。”他说,“后来很不幸,在蝉鸣声声中,我毒发了。”
逆心毒来势汹汹,蛮不讲理,每一次发作的时间、条件、后果都难以捉摸。它就像个鬼魅的影子,让人抓拿不住,琢磨不透,只能被它肆意玩弄。
“那一次毒发的情形史无前例,好像有两把魔鬼刚刚磨好的刀扎在我体内,一把扎在心肺上,还有一把扎在直肠。”
吕殊尧不太忍心听下去了,可是何子絮正值兴头:“我一直在吐血,一直在吐血,血把我的衣服先染成红色,再染成黑色。昼昼不让我穿素衣,可我偏喜欢穿。吕公子,你见过鲜血不断不断在白衣上晕开的过程吗?美得堪比丹青水墨。”
“……”
“能欣赏这种美,我挺高兴的。我同昼昼说,你不要怕啊,你不要怕。她蹲在我身边,面无波澜,一遍遍替我擦拭。我顿时又觉得她太冷漠了,我吐成这样,她不惊不慌,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吕殊尧想象不出陶宣宣哭的样子。
“逆心毒见我太过嚣张不知好歹,发挥了第二把刀的作用。”何子絮笑容变得苦涩了,“它往我的直肠捅了一刀,就像斩断我的神经。后来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他讲的这个夏夜,书中没有,所以吕殊尧不知道。
“腥臊味流出了我的身体。”
何子絮忽然颤抖着,闭上了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怔愣的表情。”再睁眼时,他黯淡瞳孔里水波震荡,“我从来没有见到她露出那样害怕无措的表情。那一刻我只想到一件事,要么我死,要么她滚。”
"竹马绕青梅,日长纱羊飞。散发乘月凉,竹露滴清响。我记得少时夏夜,她最爱在树下玩华容道,我就躺在旁边的藤椅上持卷等她,直等到睡着。"
那时的夏天灿烂,晚风柔长,陶宣宣拉着何子絮,何子絮守着陶宣宣,他们之间干净纯粹又深厚。
“可是从那次以后,夏夜就不再属于何子絮和陶宣宣了。”
夏夜那样美好难忘,可于他们而言,却无法再是少年模样。
剩下的只有肮脏、羞耻、不堪。
何子絮无法承受,他无法接受。
“我想要她离开我。”他说,“实在不行,我离开她也可以。”
吕殊尧默言许久,想说些什么,可如果无法真的感同身受,说什么都像是幸灾乐祸。
何子絮善解人意,也不为难他答话,话锋转道:“二公子悲天悯人,他是替这熙攘人世受的伤,昼昼说能治好,便一定能治好。吕公子不必担心。”
“嗯。”
“好了,既是你来寻的我,应当我听你说才对。”他露出抱歉的笑,“实在是除了阿桐,太久没人与我说话。我等死等得好无聊。”
吕殊尧说:“长夜难渡,我也给何少主讲个故事吧。”
“洗耳恭听。”
“十岁的时候,爹娘感情破裂,我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娘亲每日每夜都要同我抱怨控诉,声泪俱下。我为了让爹回心转意,多看我们一眼,用尽了法子,不择手段。”
何子絮说:“比如?”
“十一岁,身边很多同伴染了一种病,叫水痘。本质上,这也是一种毒,发作时浑身高热,周身长满脓包,又痛又痒,还不能挠,挠破了会感染出更大的伤口,甚至危及性命。”
“我体质还算好,没有被传染,可是听说得了这种病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整夜陪护,我心存侥幸,如果我染上了,说不定爸爸就能回来和妈妈和好了?”
何子絮蹙起了眉。
“要故意感染并不难,我很容易得偿所愿,发了高烧,躺在床上,觉得自己要被病毒咬死了,还记得让妈妈给爸爸打电话。哦,就是传音。”
何子絮屏息看着他,轻声问:“后来呢?”
“他说在外地,实在赶不回来。他在电话里对我说,尧尧,你是男子汉,男子汉不会轻易喊痛,也不会靠别人抚慰止痛。”
“我意识模糊,应当是气息奄奄地问了他一句,爸爸,如果阿洲叔叔对你说他很痛,你也会不奔向他,不安慰他,不疼他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片刻后,吕一舟才说:“尧尧对不起,爸爸会尽快赶回去。”
电话挂断。无足轻重。
沈芸全程听完,破口大骂,吕殊尧高烧将近四十度,耳朵早已聋了大半,但尖细音调仍旧震痛了他的耳膜。
他痛苦地听了许久,直到再也忍不住:“妈妈……”
他伸手想抓自己,被沈芸按住:“不准挠!”
“妈妈,好痒……”
沈芸一手摁着他,另一只手腾出去,继续打电话。他们这一夜通了几十个电话,每一通都在吵架,沈芸喊哑了嗓子,头痛欲裂,想离开吕殊尧的房间。
吕殊尧撑起眼皮:“妈妈……”
沈芸看了他一眼,从书包里翻出他的红领巾,把他两只手捆在了床头。
吕殊尧整个人都懵掉了。
“我头很痛。”沈芸说,“妈妈去睡一会儿,一会就回来。你听医生的,不要抓。”
她离开后,过了很久很久。吕殊尧手臂血液逆流不畅,加上一晚上没吃东西,还有药物的副作用,胃里突然犯起了恶心。
“妈妈,我想吐……”
他忍了很久,没有人理他,终于压抑不住,他偏头,却怎么也挪不到床边,最终在枕边呕出一口酸水。
吕殊尧躺在一床涩苦里,永远都忘不了那个可笑狼狈又耻辱的夜晚。
“所以,用自残自弃设法留住在意的人,这样的事我做过很多。后来我明白,若是真的不爱,任你如何面目全非都不会回头。反过来,若是有情有义,上至青云下尘埃都不会离弃你。对于后面这类人,你的自弃只会让她更加愧疚挂心,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何子絮静了一会,笑道:“栖风渡吕宗主至今未娶,吕公子自小便跟在他身旁长大,这故事是编出来诓我开心的呢。”
吕殊尧便也跟着笑:“是了,我编的。”
吕殊尧架起修长的腿,以肘抵膝,上挑的狗狗眼微眯,有些危险又挑逗地道:“不过,若是也有个人,不惜自甘堕落也要留住我,那我一定会陷进去,半秒都不犹豫。”
何子絮问:“你也是用这样的故事来哄慰二公子吗?”
吕殊尧一愣,继而失笑:“……没有。我没和他说过这些。”
何子絮指抚杯沿,细长脆弱的眼睫垂下来,说:“我乏了。”
“多谢吕公子的温水和故事,今晚同你聊得很开心。”他扬着青白的唇笑起来,“不必去叫她。公子请回吧。”
吕殊尧说:“你睡吧,今夜我不走。”
“?”
“我刚才说了,”吕殊尧严肃看着他,“你的自弃只会让她更加痛疚难过。”
“何子絮,今天想尝试哪一种方法自尽?”
何子絮瞳孔微张,惊讶瞧着他。
苏澈月听到的瓶鸾镇恶念,根本就是何子絮寻死的念头。他无时无刻不受着病痛和自尊的双重折磨,每一天每一天都换着不同的法子,想要去死。
“夜眠丹是她精心研制,能在不伤害你身体的情况下让你彻夜安睡。今夜没有夜眠丹,我想比起丛姑娘,我更适合来守着你。”吕殊尧玩笑道,“现代人熬夜能力比你们强多了。”
何子絮半知不解,青唇微颤着,绝望又阴暗的心思就这样被眼前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撕开揭穿。他陡然恼怒,摔了杯子,道:“吕殊尧,你过于无礼了。”
吕殊尧道:“我给丛掌柜付了钱的,就当以钱银换礼节吧。”
何子絮气息起伏,他好像一动情绪心口就会痛,吕殊尧说:“少主怎么死的都好,总不能是被我气死的,那太荒唐了。”
何子絮紧紧皱眉,半晌,狠狠扯过床褥转身躺下。
“你错了,她只会恨我,不会难过。”他在被子里闷闷地说。
吕殊尧收起笑容,望着屋内摇曳灯影,思绪渐散。
一夜风吹无痕。
*
陶宣宣睁眼,发现天已经亮了。她昨夜实在疲累,在自己房里等着等着,竟然真的趴在桌案上睡着了。日光扎进眼睛那一刻她血液倒流,猛地站起身时踢翻了凳子。
她近乎是神思无主地跑到了隔壁,抬手要推门,又停了下来。
她闭眼,想深呼吸,可是心很痛,连用力的力气都没有。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好像推开了门,又好像只是看着门自己开了。房间里还点着黄烛,与青天白日格格不入。她颤抖着脚尖走进去。
颀长紫影抄手靠在墙边,被亮光晃了一下视线,倦怠地抬起眼皮。
他一夜未合眼,脸色微白,眼周有些泛青泛红,但仍然有种疏懒破碎的好看。他慢慢才看清来人是谁,疲倦笑了一下,说:“完璧奉还。”
陶宣宣快步到床边,枕上人散着头发,眼帘拢得安详,唇角是放松的,气息起伏很均匀。
像是做了一场好梦。
何子絮可能很久没有不借外力地、好好地睡过一场觉了。
陶宣宣脸色复杂,看向吕殊尧,吕殊尧一偏头:“不用谢。能削点食宿费吗?”
“多管闲事。”陶宣宣说。
“好了,那我走了。”吕殊尧欠伸而出,“二公子还等着我做早餐呢。丛掌柜,方便借厨房一用?”
“出门最北那间。”陶宣宣在他背后冷冷淡淡,“吃完带他到西厢药庐找我。”
那太好了。吕殊尧登时不觉得困了,利索给二公子送早点,辰时没过便推着苏澈月过去。
陶宣宣的药庐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她身着黑衫,站在那里像个艳丽强大的女巫,对吕殊尧说:“你出去等。”
“……哦。”
他松开握着轮椅后柄的手,立刻又被反拉住了。他惊了一下,低眸看去。
“……二公子?”
苏澈月深眸微漪,看着他,说:“你在这里。”
吕殊尧鬼使神差觉得自己在他眼里看到了无助,紧张,还有依赖。
对吕殊尧这样追着别人讨温情惯了的人来说,有人依赖的感觉,无异于久旱逢霖。
他被他需要。
心里狠狠揉了一下。
抬头看陶宣宣,陶宣宣又是一声冷哼,就算默许了。
她又铺开她那旧针囊,一手好几根,吕殊尧看得发慌:“太、太多了吧……”
“再废话就把你赶出去。”
陶宣宣跟玩飞镖似的,隔空凝灵力将医针扫进苏澈月体内,一针一个穴位,吕殊尧看不懂,只见苏澈月阖着眼,白皙面孔上连细小绒毛都在簌簌颤抖。
他额间渗出了汗,吕殊尧很紧张,直接跪坐在轮椅旁边,目不转睛观察他的反应。
“疼不疼?”
“别跟他说话。”陶宣宣以灵力加持银针,似乎在刺探他体内的浊气。不一会儿,她便道:“跟我想的没错。”
吕殊尧真想朝她竖大拇指,不愧是修界第一圣手世家!
她摸清了病理,便开始借针为媒,用灵力疏通。医针承受着内外两道力量的抗衡,在苏澈月身上颤动起来。有鬼气从各个穴口冲撞而出,庐内霎时布满沉沉黑雾。
陶宣宣红润面色白了一下,分神出来问:“这些你能解决吗。”
“必须可以啊。”
吕殊尧召出湛泉,还没开打,那些血影一见他周身幽蓝紫光,呼啦啦一下全部散开,逃命似的奔出窗外,在乾坤朗朗中消散不见。
……修为又涨了?
他就坐在苏澈月身边,维持着散发灵力的状态,耐心地等着。
……
昏光下行,苏澈月睁眼时大汗淋漓。他感受了一下周身经脉,有些发虚,灵力流过血管时有轻微擦痛感。
“别用力呼吸。”陶宣宣背对他,在给何子絮检查身体,“这只是第一次疏通,灵脉还不适应强烈清创,后续再逐渐加大干预程度。下去三个月每日都需来。”
苏澈月说:“多谢。”
他欲抬手行礼,何子絮却低声呼道:“二公子别动。他尚未醒呢。”
苏澈月怔了怔。
他低头,才看到有个人枕在他腿边,闭着眼睛,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掌心向上,幽幽散发着灵芒。
睡着了也没松开他,睡着了也不忘替他赶走阴霾。
“他一夜未合眼,还有精神专注守着你几个时辰。我让人送你回去?”
苏澈月却低声道:“不必。我等他醒。”
陶宣宣点头,先一步出了药庐,何子絮转过脸来,神情带着柔软的艳羡。
“真的很羡慕你,二公子。你是有多幸运,才可以遇见他。”
他们走后,药庐里弥漫着清苦药香,钻进苏澈月鼻尖,混入呼吸,让他喉头微微发紧。
他的手被人十指相扣,连同心脏都仿佛被握住,一下一下迸得很生涩。他动不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垂着眼睛,去看熟睡中的吕殊尧。
侧脸棱角分明,下颌线紧致延伸至脖颈,至锁骨,埋在皮肤下面的道道青脉都流淌着他汹涌的温柔。
他睡得很深,鬓角紧密无间贴着苏澈月腿侧,喉结随着呼吸起落,动得克制而诱惑。
你是有多幸运,才可以遇见他。
苏澈月呆呆看了许久,伸出另一只手,缓慢抚摸上他的眉眼。
吕殊尧眉头轻轻一动,眉丝粗粝扎进苏澈月指腹,再沿骨血横冲直撞一路生长,直抵心脏,最后野蛮而放肆地扎下根来。
猝不及防,又痛又痒,让他在绯红暮色中兵荒马乱得想流泪。
别用力呼吸。
这样心动的时候就不会疼。
「恭喜访客,男主苏澈月恨意值下降……下降数值异常,留待统计,请耐心等候。」
吕殊尧眉心皱了皱,没有醒来。
苏澈月看着他,直至夜来临,他不再看得清他的脸。他轻轻叹了口气,在一片黑暗中,握紧了那只修直冷白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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