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晕了三日，第四日才勉强醒来，他望着青色床幔，眼还未睁全，便哑声讨一碗药喝。
楼寒渊递上药碗，见沈寒山一饮而尽，笑道：“往日你总是最怕苦的，吃药少不得蹙眉皱脸。”
沈寒山冷脸，他捧着碗想，是了，前世因为一直有楼寒渊护着他，他恃宠而骄，才保留了孩子心性，如今从头来过，他知楼寒渊以后会如何对付他阻挠他，再看他的好，心中只剩下讥讽冷凉。
再说上辈子入牢，为活命他连老鼠都能生啃，区区汤药，着实算不上什么。
沈寒山朝楼寒渊弯了唇角：“我在李家什么苦没吃过?可不能因为被你寻回来了，便忘了以前日子。”
楼寒渊一顿，声音低了几分，歉疚道：“是山哥来晚，令你白受了那么多苦。”
沈寒山含笑推碗，心底却是重重鄙弃，来晚？呸！根本就是没来！受辱两年，一句来晚便想摘得干干净净，做梦！他偏要趁楼寒渊对他情意未绝，时时提醒，让他刻刻记得自己这位恩人！
楼寒渊是个可利用的，沈寒山抬眼甜甜唤了声山哥，瞧楼寒渊明媚，轻声试探：“……欺辱我的人，可都受到责罚了？”
他只着了身单衣，下巴削尖，颊被长长雪发掩盖，大眼扑闪看来，楼寒渊伸手，熟稔将沈寒山发丝撩到耳后。
“先不提这个，”楼寒渊声音温和，带着不容置喙，“我给你煮了粥，可要喝些？”
又是回避。
沈寒山心中嘲弄，他垂下眼睫，盖住眸中恨意，只想此刻有把刀，让他能刺进楼寒渊的心。
沈寒山低头眨眼，指尖在碗沿摩挲，手心一翻，瓷碗坠地。
碎裂声尖锐刺耳，碗底药汁在地上洇开一片污痕。
再抬头，沈寒山眼泪沾满衣襟，他看着楼寒渊，轻轻道：“为何从不给我答案？”
“阿焰……”楼寒渊眉头蹙起：“我不说，是怕你动气。”
“无论如何，都是仙尊决策，我有何好动气？”
“好吧，”楼寒渊服软叹气，“仙尊……罚他们二人禁足半岁，闭门思过。”
沈寒山把指甲掐入肉中，弄出道道紫痕，才没当即发飙，他略微眨眼，便思得原因，脸色顿时难看起来。
区区思过……有个好爹可真好，任凭如何胡作非为不求上进，仍可在云台得一立脚之地，而他这种背后无依之人，只能靠示弱藏拙才，可挣得一线生机。
沈寒山面上浮上抹艳烈到极致的冷笑。
楼寒渊看他神色不对，无奈一笑，踏出门将粥端进，这粥炖得糜烂，雾气扑在脸上，倒真让沈寒山有了饿意。
身体是自己的，纵是再气，饭也是要吃的。沈寒山伸手：“给我。”
楼寒渊道：“不急，慢些吃。吃完去九华峰，仙尊寻你有事。”
沈寒山应了声，埋头吃得更快。
楼寒渊为他擦去唇角残食，在旁看着沈寒山发旋，他目光温和，心中却是无尽迷茫，沈寒山在宗门半月，他虽从未出现在他眼前，可仍是默默关注，沈寒山此举，一开始他便知道，若真在弟子间闹出人命，他能解决，便撒手未管，但不曾想沈寒山有胆子借仙尊之刀杀人。
当日他见沈寒山被押入牢，心中焦急万分，却懂得越是紧迫，越要从容，与木承云话别，他便扭身去寻了林凡。
“阿焰向来聪明，若仙尊审问，他咬死不从，顺带牵出你们二人素日所行，你的命，怕要折在云台内了。”
林凡认定他是沈寒山靠山，他煽风点火一通，令林凡慌不择路自乱阵脚，拿剑便要先将沈寒山灭口。
“师叔，阿焰纵是有错，却未曾心狠如此，且临近福日，见血怕不吉利……”
楼寒渊未说完，便被木承云打断：“将他好生安置，等他醒了，传他见我。”
后来闻林洛二人责罚，楼寒渊亦是生疑，他那日看木承云脸色，只觉不应罚得这么轻。但始作俑者无事，他也不好出口，只当沈寒山逃过一劫，以后要将他盯紧，切不可让他再耍这些心计。
可不知他的私心，究竟是护沈寒山，还是害沈寒山。
楼寒渊将外袍披在沈寒山肩上，低头把带子系好：“去吧。”
沈寒山开门，楼寒渊拉住：“阿焰，进去后先行跪拜之礼，切不可直视仙尊，说话时讲究尊卑，要自称弟子。”
沈寒山点头，楼寒渊才放心让他离去。
九华云雾缭绕，木承云负手而立，将山脉收至眼底，听身后脚步，他回头行礼：“兄长。”
神尊摆手，踱步与他一同远望：“兄弟之间何须多礼。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想好如何过了么？”
木承云看万里白雪皑皑，淡笑：“宗门倡导节俭，一切从简便可。”
神尊道：“你总这样，将事事排于自己身前。”
“兄长日夜为宗门操劳，承云自当学习。”
“你也并非不为宗门操劳。”
木承云心下了然，他虽位于二尊，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实在不该管这事。神尊弟子个个铁面无私，自会查明真相，他将二人送往惩戒室便可，偏多了一步，将人押往他罚弟子的戒律堂，生了事端。
木承云道：“是承云逾越，还请兄长责罚。”
“你我血亲，谈何责罚？”神尊轻拍他肩：“此事到此为止。至于你的生辰，本尊看着布置，可行？”
“那便劳烦兄长。”
这厢木承云送走神尊，那边沈寒山已端坐于九华殿内，他左瞧右瞧，凡入眼物无一不奇。前世他靠坐上宗主之位的楼寒渊，稳稳登上第三君位，可那时九华殿已被重整，如此模样，从未见过。
沈寒山心中那股气早被捋顺，他想开了，木承云留他一条命，想必还是站在他这边，日后他再寻机会报仇，林凡给他那刀，他要让他偿命！
想到林凡，沈寒山手心攥紧，又思起当日疑虑，究竟是谁在背后对付他？若被他抓到，定要将他千刀万剐！谁让他坏他的事，挡他的路！
且说现在，沈寒山见木承云迟迟不来，不由焦灼：“仙尊何时才能来见我？”
“你这弟子可真不懂规矩。向来只有仙尊问弟子的份，哪儿有弟子问尊者的？做弟子的，只需静心等待即可。”
小童见他眼尾泛红，似要落泪，又道：“仙尊今日有事，他既交代让你过来，想必心中还是记挂你的，松松心。”
得了安慰，沈寒山仍是愁眉不展，眼下却无他法，只得蜷身坐在垫上，九华殿内燃着炭火，香炉袅袅升烟，沈寒山等得睫毛一垂一垂，闭眼栽倒时，被人掐腰抬起胳膊扶好。
“仙尊——”沈寒山看到脸，余下的话全咽进肚里。
来的不是木承云，而是杀千刀的棺材脸方知有！
沈寒山失望，退后拉开距离，朝殿门眼巴巴道：“仙尊呢？”
几日不见，眼前人更加削瘦，因他困觉，眼尾鼻尖都带了薄红，巴掌大的脸跟水珠似的，可真是清丽到出奇的一位弟子，“仙尊并未来此处。”
沈寒山脸顿时白了，“那他什么时候来？”
方知有道：“仙尊今日不会来此处。”
沈寒山急迫：“那明日呢？”
方知有摇头：“仙尊不见你，还请回吧。”
“为什么，我——”沈寒山并未将后面之话说出，因他刚吐出两字，便被后面的黑衣弟子抬着架出九华殿内，随着重重一声鹤鸣，沈寒山就这般被扔出了九华峰。
峰内和煦如春，峰外却是漫天飞雪，沈寒山气极，朝地上积雪猛砸几拳。身子先雪一步倒，咳嗽不止，就差当即气喘而亡。
他趴在地上，看着天底辽阔包容万物，却无他立锥之地，不由痛恨，良久才摇晃站起。
正当此时，耳边响起嘹亮鹤鸣，沈寒山忙捂耳朵，听到有人哼笑，他转眼看去，惯常冷笑：“我可真是倒霉。”
宋寒冧放开仙鹤，冷哼：“方一出门就瞧见你，我更倒霉。”
沈寒山经历两辈子，听到宋寒冧的声音依旧火大，要不说两人是天生的宿敌，看一眼恶心到吐，说句话大战便发，在宋寒冧面前，沈寒山甚至不屑于伪装，反正宋寒冧从不信他。
沈寒山冷嘲道：“嫌倒霉就在屋里缩着，别出来碍眼。”
宋寒冧扭头，粗长马尾随之一甩，他冷声矜贵道：“若非仙尊生辰在即，需晚辈贺礼，我定当不出来，毕竟——”
“我也不想看见你。”
最后一句隐于鹤鸣，九华仙鹤腾云驾雾，展翅便可达千里，他拼尽全力，不过得一来回乘鹤机会，宋寒冧却可畅行无阻，当真是好命。
沈寒山越想越不甘，不由咀嚼起宋寒冧方才所言，眼睛瞬间提溜瞪直，闪闪发光看向九华殿处。
他上辈子一直被楼寒渊藏在暗处，虽没参加过木承云生辰，却是听说过的。神尊疼惜弟弟，每年生辰都为木承云大办，届时外宗将来庆贺，仙鹤也可畅行，他到时混在其中，便可见到仙尊了。
只是入了峰，无通行令如何才能登殿？
沈寒山思忖间，瞧那仙鹤竟往返回来，上面白衣男子朝他招手，沈寒山心下有了思量，踏着碎步走向方知有。
*
灵清殿内，楼寒渊垂头跪在地上，奉茶于座上之人。
神尊见香烧完，才不紧不慢把茶抬起，略一抿，皱眉放下：“凉了。”
楼寒渊道：“弟子再为师尊添杯热茶。”
神尊道：“你是个规矩的。”
“弟子愚钝，全靠师尊教导。”
“若真愚钝，本尊便不可能将你收为内门，悉心教导。”神尊敲桌：“只你的聪明，以后可要用对地方。”
“弟子受教。”
神尊道：“罢了，你退下吧。”
楼寒渊退出殿内，小童将冷茶泼掉，重添了杯新的，神尊抬着茶盏，淡淡忧虑：“原不是何大事，竟让寒渊坏了规矩。”
小童垂首轻声：“人活一世哪有不犯糊涂的？他受了神尊点拨，想来很快便能清醒。”
神尊道：“但愿吧。”
窗外绿草如茵，鸟鸣婉转，神尊盘着手中琉璃串珠，淡漠道：“后日承云生辰，记得拨两批弟子去九华峰，莫要让什么阿猫阿狗混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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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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